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陛下,赶紧给臣关了电视写作业 作者:香皂如鲠在喉 文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官至丞相的帝师韩明没想到,上辈子和皇帝毕寒搅在一起做皇后的事儿那么多年,他也有像历代很惨的皇后一样被赐死的一天; 也没想到死都死了,好不容易重生,又以家庭教师的身份遇上了他家弑师的坏学生。 只是这回—— “……陛下,给臣穿上裤子再出门!” “陛下,给臣把卫生纸卷从锅里捞出来!” “陛下,写完作业了么?没写完不许看电视!” 前世以喜怒不形于色著称的韩大丞相按揉着跳动的太阳穴暗想—— 喂,这明显不符合年龄的熊孩子跟前世心机深沉的陛下没毛蛋关系吧! 毕夏:老婆~ 韩非明斜眼:再叫一句? 毕夏:对哦,老师是古人来的……那——娘子~ 韩非明冷眼:抄《道德经》十遍,明天交。 古板严谨略傲娇受×装傻卖萌中二少年攻 本文又名:《老师再爱我一次》《给我把道德经抄十遍》《重生之风流教师俏少爷【泥垢】》《如何把中二渣攻熊孩子虐一顿变为怕老婆忠犬攻》 扫雷指南 ①本文HE,1V1(前世陛下已灭绝哼唧),前世和今生是两只完全不同的人,要说有啥联系就是情敌联系。 ②无生子,无反攻,年下,老师梗,微慢热,清水,主受,受宠攻,攻惧内。 ③文风是正剧和欢脱的矛盾结合体,不喜还是希望入喵。 ④受君跟攻君前世有过一段昂昂,不晓得算不算不洁,喂不算吧不算吧前世什么的。 ⑤极端憎恶渣攻贱受的玻璃心谨慎食用。 内容标签:年下 古穿今 现代架空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非明;毕夏 ┃ 配角:八卦仙人;毕寒 ┃ 其它:老师梗; ================== ☆、着其了断恩怨   “寒儿呀……长大了是罢。”   三九严寒,偏逢雪融之时,分外冰冷。本来瑞雪丰年,转过一载去当是个兴旺的年份的。跪在殿前冰冷土地的瘦削男子抬着头开口说着,脸上还是一贯的气定神闲。一身囚衣上污渍斑斑,后背前胸几处破烂成条,还染着新新旧旧不少血迹。   他瞥了一眼自己软软垂在腿边的左手,干瘪冻裂的嘴唇开合。“这十年,翅膀硬了是罢。”   身前的黄袍男子俯视着他,听到这话后一双手在袍底狠狠攥紧,面上紧绷着,微微颤抖。半晌,他动作僵硬地转过身,一挥手。   左右上前,附在了囚衣男子耳边。   其中一人道:“韩相,上路了。”   韩明垂眸,捡起被随意丢在他面前地上的天子佩剑。犹记上回赐剑是毕寒命他南征时,他至今还能复述那时少年天子铿锵之言——   朕命丞相,南下讨贼。一言一令,等朕躬亲。人若不服,悉可斩之。   出鞘,剑光寒,剑上隐约倒映着他的脸,灰头土脸,青紫交加,原本清秀的面孔已经看不出原貌。   他勾起嘴角,开口。而那句话却随寒风而逝,不甚明晰——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韩明韩知人一生求索,岂料既不知人,更不自知。若有来生,改名叫韩非明得了。”   ·   韩非明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伸着懒腰。揉了会儿眼睛后摸索着掏出了放在床头的诺基亚,摁开屏幕看了看时间。   九时四十五分。   ——也就是巳时三刻。   都这样晚了,他竟还没起来。到了这儿三个月,原本闻鸡起舞的好习惯全去了姥姥家。   韩非明叹了口气,起身着装。日光从厚重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射下一条光柱。四月,南方的城市已经是初夏了,空调没开,屋里积攒了一个晚上的浊气,既闷且热。   韩非明皱了皱眉,拉开窗帘,推开挤满水珠的玻璃。外面新雨初停,一股又温又湿的气息扑进来。窗外高楼拔地而起,直抵青天,从哪儿看都没有大韩国都的样子。   像是失望了一般,他叹了口气,整了整衬衫的领子,开门厨房间,洗漱用餐。   并不是很新式的笔记本就摆在客厅的餐桌上打开着。叼着一袋酸奶,手上端着盛有煎鸡蛋的盘子走出来,韩非明挑着眉毛快步走过去,把东西放到一边,有些笨拙地挥动着鼠标。   屏幕果然亮起来。   他稍稍叹了口气,点开了用户的图标。“叮咚”声响起,界面弹了出来。浏览到一半的网页都没关。   ——一定又是那厮出来窥探了。   他就该学会设密码的。韩非明想了想,一手抓来袋装的酸奶,咬出口子,一边盯着屏幕上颤抖摇晃的光标艰难地到达了搜索栏,这才松了口气。   键盘上,左手食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戳着,输入法栏里出现了“韩朝”两个字。   “韩朝:百度百科。画家……”   “韩朝战争:百度知道。”   “韩朝关系问题……”   没有他要找的。   当然,他应该想到的。学会用笔记本上网已经一个星期了,他搜索这个少说也有十余次,却无一与他心中所想相符。只是这毕竟还是个念想,人有时候就会这般手痒。   删掉了“韩朝”两个字,他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进了“韩明”两个字。滑动鼠标,仍然没有一个能叫人满意。“韩明”后面又加上了“丞相”,这回搜索结果的第一条就粘住了他的视线。   “霸道丞相娇蛮妻,书袋阅读网……”韩非明念着念着,与自己放在一起联想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点开一看,第一回第二回地,倒像是说话先生的杰作。随便点开一回,一开场就是“韩明粗喘着,把她压在……”   韩非明笑不出来了,一瞬间脸色有些发烫起来。“韩明”两个字格外醒目。   然而他忍不住继续翻着。   “她……韩明……他的动作……她忘情地……”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韩非明面颊紧绷而颤抖着,紧闭双眼。   “喂——”   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韩非明一惊,连忙抬手“啪”地把笔记本合上。   “没想到大韩的韩大丞相也喜欢看这种文啊。”身后那个拖着长音的男声像是故意要给他尴尬一般,“韩大丞相,酸奶流了一地哦,真的不擦?”   韩非明干咳了几声,镇定下来,重新打开笔记本,关掉网页,摆回了波澜不惊的冷脸。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那位是谁。“八卦真人。”   一双手伸出来,捏走了他刚刚煎好的鸡蛋,咀嚼声和咂嘴声过后,身着秦汉时服饰的男子坐在了他身边,皱了皱鼻子,纠正道:“是八卦仙人。”   ……自称八卦仙人的江湖骗子罢了。   韩非明转头扫了他一眼。自从上周教会了他上网后再没出现的八卦仙人还是老样子,容貌清秀,衣着古朴。怎么看都应该是举手投足颠倒众生的大人物,却十分不雅地嘬着左手指上的油渍。   不过也正是这个八卦仙人在他刚刚来到此地时给予指引,这才让他从迷茫与绝望中缓过来,逐渐适应这里的风俗。   “我看你还在查,还没放弃么?”八卦仙人嘬完手指就在衣上抹着,韩非明见状皱着眉头挪得离他远了一些。“我不早就跟你说了嘛,你来的那个韩朝这里没有。元末你家太|祖皇帝还没来得及起义呢,就给家里私通外人的小妾卖了。最后是个姓朱的皇帝统一的天下,叫明朝。现在国号里有个韩的是东北那旮旯再往下一点的棒子国。”   他的措辞语调也真叫人不敢恭维。韩非明心里不快,此地之人,都是这般说话的么?   “都跟你讲了,别那么死板,老顽固。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意思,要与时俱进啊懂否?”八卦仙人说罢“哦”了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正在振动的物体。   据说,那是他的手机。   韩非明冷眼旁观着他叽里呱啦一阵“天帝啊”“阎罗王啊”“进度条已经拉很快啦”“这边这小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进啊”,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此等顽劣无正形的“与时俱进”,他不需要。若说他是老顽固,那也可以。   ——虽说他享年三十。   韩明字知人,少年得志,官至丞相,权倾朝野,功盖盖主,飞扬跋扈,后于熙明十年——帝相之争二年后,被当朝圣上赐死。   这么说来,可真是个好结局。   韩非明突然没了吃早饭的胃口,走进陈旧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厨房挑出了一块抹布,蹲在地上慢吞吞地擦着地上那一大片酸奶。   他承认,在千百年后的现代搜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实际上心里不无紧张。苦心经营十年,他图到最后,除了图个青史留名,还能求什么呢?如果连史家都不肯在他一串生平后加一句公允之辞,他才真要死不瞑目。   ……虽说他现在确实睁着眼睛。   没错,他是韩明。但绝不同于史册中可能记载的那样是个篡位弑君事败身杀的佞臣。   或者这么说罢,他从十岁第一眼见到三岁的小童毕寒开始,就一刻没停地在为这个学生而奔走辛劳。   结果到了最后图到了什么?   结果到了最后,连那段往昔都被八卦仙人所说的“时间轴分叉”夺去了。他连个盖棺定论的机会都没有。   “又在想什么呢韩大丞相。”八卦仙人不知什么时候打完了他的手机,悄无声息地蹲在了韩非明身后,忽然伸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韩非明一缩,紧接着继续擦拭的动作,只是脸色略微阴沉下来。   不得不说,他是需要感谢这个江湖骗子般的大仙的。刚来时这具被他鸠占鹊巢的身体受着重伤,根本下榻也难。就算勉强下得,他却连生火煮饭都不会。要不是这厮在身边手把手教,还跟他将人世间的变化一一道来,他恐怕早已饿杀在屋里。   “韩非明,喂,好歹吱一声呀……”   眼睛突然被遮住了,韩非明拧着眉握住了那双挡在自己目前的手。   不过,就算是再感谢他,该看不惯的就是看不惯。男子汉大丈夫不思进取,而整日游荡无事;不思端重,而成天插科打诨,实在可耻。“还有何事?”   “我上回托梦说给你的事,还记得么?”八卦仙人忽然压了一个声调说话,显得有些严肃。   韩非明应声。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明明可以本尊出现在他面前的八卦仙人几天前偏偏托梦给他。只是梦里看到的大仙半无平时江湖骗子之气,反而在飘渺之间显得潇洒脱尘。   “天道有常,善恶不枉,因果需圆。韩明前世见人所负,已成一桩报应。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   那时八卦仙人说着有些晦涩难懂的话,韩非明意识也有些模糊,听不真切。   一阵铃声响起。他回过神来,四周环顾着,终于找到了声源。他快步走过去,却在它前方止步不前。   八卦仙人告诉他,那叫“座机”。若是有人想找他,就会让铃声响起来,用起来跟手机差不多。   三个月来没响过,韩非明也对这东西兴趣不大没有研究,故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是八卦仙人过去,抓起一物递给他。   韩非明伸手接过来,那物中间细两头宽,更有一条打着圈圈的绳子连着座机主体。   那物中,一个温婉的女声道:“喂,您好。请问是韩非明韩先生么?”   “是。”韩非明应答道。他来到此地并非携己身一起,而是魂魄出窍,附在现在这副身体上。说来也是上天揶揄,与他临终前一番“知人自知”的自嘲相应,这副身体的故主竟就叫韩非明。   接受这新名字比想象中来的更加容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他韩明韩知人终其一生仍未自知,又何谈知人。不如此生谦虚点,便叫个韩非明,字不知罢。   “韩先生,你的简历通过后本来早就排好了面试时间,但听说你出车祸受了伤,所以推到了现在。——请问现在合适安排面试么?”那边的女性继续说道。   韩非明有些踌躇。八卦仙人正好跟他讲过,简历类似宋韩时的门状,只不过是求职之人所递。但递简历的自然不是他。原来的韩非明薄有一些积蓄。问过米肉之价,确定这些足够用上个三五年后,韩非明就不愁谋生了。他原打算在这几年潜心读书,把上辈子荒废于勾心斗角的学业补回来,也等好生了解了此地后再行打算。   八卦仙人凑到跟前来,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答应,答应呀!哎呀我跟你说吧,没坏处的,快答应!否则绝交啊巴嘎雅路!”   这厮又在口出狂言了。韩非明稍稍叹息,“好。那安排个甚么时候?”   那边愣了一下,接着轻笑,“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如何?”   可能是见韩非明傻愣愣地就要问:“菜市口在哪儿”,八卦仙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暗骂道:“教你的都喂狗了么?给我好好说话,还要不要当好基友了!”   那边笑得更厉害了,“韩先生真是风趣。这样吧,就约在明天下午四点,轩景园三栋。”   韩非明还要再问,八卦仙人却牢牢卡住他的喉咙:“韩先生说这样很好,谢谢您,再见!”   说完,他一手将那物摔回了座机上,把韩非明拖到沙发旁一扔。   韩非明摔在软垫子上,脸色“唰”地一白,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连忙弹起来。接着,冲着八卦仙人的脸色黑成锅底。   “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差点就露馅了知不知道!你会被阿美利加洲的米国科学家拉去实验室解剖的懂咩!本大仙不管你了哟!”八卦仙人理直气壮,“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好好说话。时过境迁了知道么,现在你走到大街上说自己是‘大韩’的别人还以为你是卖国贼。给我与时俱进点啊韩非明!”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韩非明还是隐约意识倒是自己错了。或许他真该与时俱进点——先说好绝不像这位江湖骗子一样。   “明日下午四点是么?”他打断八卦仙人滔滔不绝的抱怨,“我去就是了。”    ☆、由不得你不信      刚下过雨,天还未完全放晴,湛蓝上时不时飘过几丝乌黑。正值午后,光亮刺目。站在小区门口的街边,韩非明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说实话,由于有八卦仙人每周送来吃穿用度,他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而自从前者送了几个月后终于受不了,在上周教了他在网上超市买东西后,他便更有理由足不出户。   这还是三个月的第五次出门,由不得他不紧张。   八卦仙人走之前教他说,出门并不可怕。只要站在街边一伸手,爬上停下的车,说去轩景园便好。但韩非明之前只坐过一次车,管他交代得再详细,还是有几分心虚,恨不得现在就转身返回。   然则君子一诺千金,韩非明也非那种因私废言之人。最后他还是照着八卦仙人所说,站在街边伸出手,挥了挥。果然,一辆飞驰而过的蓝色汽车应之而停。   韩非明试探着伸手把在车门的凹处上,一拉,把手动了动,门没开。   车窗打开,前座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我说你,上不上啊?”   韩非明有些着急,加大了力度。   “忙着呢,不坐算了。”那人约摸是个急性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一边去。车窗合上后,蓝色汽车绝尘而去。   韩非明一愣,还伸在空中的手有些不自在,在上衣摆抹了抹。   “韩先生。”   闻声连忙转头,不知何时他身后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这回探出头来的是个带着乌黑眼镜的女子。“韩先生,我约了你三点在轩景园的。还记得么?”   韩非明一怔,连忙掏出手机,按开屏幕看着时间,这才安下心来。分明还不到下午二时,他尚未失约。“自然记得。只是毕女士为何……”   “韩先生大伤初愈,我怕你一个人来不方便,所以就叫上我太太一起来接你。”离韩非明较远的那边的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一个身材笔挺,穿着端重的男子。男子方脸膛,脸色稍黑,面带笑容,一副忠厚相,叫他不禁心生好感。   毕先生走过来,向他伸出右手。韩非明意识到这或许是此地之人寒暄之礼,于是也依样画葫芦,抬起右手,做出同样的姿势。   毕先生面色一僵,良久后才恢复过来,上前一步,主动与他握手。而韩非明哪知他在毕先生心中已然形成了倨傲无礼的形象,只是惊诧于礼节之更,心中默默记下。   松开他的手后,毕先生径自走回车旁,却没有先回己位,而是走到后门,替他拉开。   ——但看他脸色真不像是客气。   韩非明有些心虚地踏入车内后忍不住想着,他不会是被嫌弃了罢……   “言归正传,上回见面时我们本已经谈妥,但三个月前被一些意外情况打断。我们的意愿没有改变,请问您变更了对工作的想法么?”   车窗外,陌生的大环境下唯一熟识的那片风景飞驰而去。韩非明闻言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实际上他对原韩非明的过去几乎半点不晓,又岂知上回见面他们谈了些甚么。“也无。然韩某一诺则不改,依上回之约便可。”   这回过了好一会儿,前座的女子才不无干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当然最好。我相信您会胜任这份工作。”   随着前座蹬脚的动作,他不禁向后一仰,欲出之言憋在了口舌间。   窗外风景飞驰得更快了,韩非明调整坐姿,侧靠着座位,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他果然是被嫌弃了罢。   ·   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后,车停在一栋四五层楼高的房子前。韩非明虽没见过多少住宅,但因前世身居高位,也算分得清佳劣,故而看得出此间花销必然不少。   毕女士吩咐毕先生先带他下去,自己要去停车。   韩非明见状再次把在门把手上,拉了拉,顿时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毕先生一脸隐忍,接着勉强笑道:“韩先生,我怎么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比现在机灵点呢。”   他未说话,只是隐去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拿出前世平日里阅兵看马的架势,气定神闲起身走出去。   若不论风格而单言质地,原韩非明所住也算是中上等了,但与此处相比也算不了什么。若定要论个差距,那就是丞相府与皇帝寝宫之别。   “上次见面只谈了薪水与工作内容,实际上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隐瞒了。”停车回来的毕女士走进门,与毕先生并排站着。“关于您所需教导的那个学生——您上回也问过为什么他十九岁了却还没有上过学,那时我们说的并不是真话。实际上,他有智力缺陷……就是智障。”   她这么说韩非明就懂了大半。看来原韩非明揽的是个教书先生的活计,偏偏还不知道学生是个痴儿。   话从头说,若为人师,他倒是愿意。只是痴儿……   罢。前世不幸教了个精明的,想教他青青于蓝冰寒于水,不承想净学了些糟粕去。还不如这回来个痴傻之辈,好歹不会弑师。   估计是见他许久不言,以为此事要吹,毕先生搓起了手,有些局促,“我们也不想骗您。只是我家孩子的情况确实特殊,我们又不愿意把他送到那些学校去。我们平时也忙,有时候回家都顾不上。眼看着孩子长这么大,还什么都不会,我们就想给他找个老师,最好是细心又善良的,平时还能照顾着他点。”   韩非明回神,细细把话琢磨一番,忍不住勾起嘴角。看来从古到今,气象万千,唯天下父母之心悉同。“某虽不才——咳,我虽不聪明,但自诩心地善良。还请放心把公子交付于我罢。”   毕氏夫妇像是放下心来,各自舒口气。毕先生又上前来与他握手,这回他倒记得礼仪,并未诧异。“韩先生,那就拜托了。——阿夏,阿夏,出来见老师!快下楼!”   “来啦!”清亮的少年声音扯着喊了一句,过了一会儿楼梯一阵脚步声。一个大约十八十九岁的男孩儿站在倒数第三个台阶上伸着懒腰。“什么老师?”   一声响,不亚惊雷。   ——但如果说听到声音的韩非明除了全身紧绷外还能保持风度,那看到少年面貌的他则全无半分冷静了。   一把从毕先生手中抽出手来,韩非明后撤几步,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死瞪着楼梯上身着深蓝色睡袍揉着眼睛的少年。   毕先生皱眉道:“韩先生,你——”   韩非明张开嘴粗喘了几声,又重新咬紧牙。死瞪的双眼不知是太久没眨还是他由,竟微微泛着红。   少年放下手,眨了眨眼睛,迷迷瞪瞪的神色在他看到韩非明的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恐。“啊,麻麻,老师好可怕呜……”   “韩先生?韩先生?要不要喝茶……什么的?”   毕女士皱起眉头,凑到韩非明眼前,挥了挥手。   韩非明强忍住一把推开她的冲动,松开嘴后,又咬住下唇。轻微的血腥味让他清醒,却又勾起了临死前那半个月囚禁的回忆。少年的面目在他眼中更加扭曲。   毕先生,毕女士——姓毕,他早该想起来的。   八卦仙人劝他答应时挤眉弄眼之态历历在目。还有托梦时那句虚无缥缈的话,原本不甚清晰,现在却原原本本地映在他脑海。   “天道有常,善恶不枉,因果需圆。韩明前世见人所负,已成一桩报应。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   着其了断恩怨。   ……他常常想,重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韩非明道了声歉,三步两步寻到一个坐处,便瘫倒上去,闭上双眼。良久之后,他强做常态,长舒了口气,“抱歉,我不能教他。”   “为什么?”毕先生沉声。   “恕韩某无能为力。”韩非明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径自向门口走。   “留步。”毕女士一个箭步踏过去挡在门口,“刚刚还答应的好好的,你是嫌弃我家阿夏么?我告诉你——”   韩非明低着头,伸手撑住墙壁。   护犊子的天性总会让优雅端庄的女性变成泼妇。毕女士死咬着牙,面色几乎比刚刚的韩非明还要狰狞。“你到底——”   毕先生快步走来,揽过毕女士的肩膀,“韩先生,对不起。但阿夏这件事还是请你考虑一下。”   韩非明盯着自己扶着墙的手指尖看。“我不是嫌弃他……”也不想辜负毕家父母的那片苦心。   只是,那张脸。   毕寒的脸。   毕寒,那个英明除奸的皇帝,那个让他操心了一辈子的人。   十年倾心相对,换得殿前自刎。就算他再容易心软,说放下也难。   “老师,你不是我的老师么,你为什么要走捏!咱们上楼一起玩吧,我有新买的喜羊羊!老师第一次来,我给你玩我的巴斯光年,我从来不给人看的,真哒……”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梯上下来,突然一把抱住韩非明,在他身上蹭啊蹭。   他愣了一下,接着紧皱起眉头,从少年身上脱出。   少年浑身一僵,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坐在地上抽抽搭搭起来。   韩非明抿紧了唇,过了半晌终于还是转过身去。“你……”   岂料那厮一看到他就蹦起来,眉开眼笑地搂着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老师最好了!老师我们去看喜羊羊!阿夏最喜欢小灰灰了,老师呢?”   韩非明那双想把他扯下去的手在半空举了一会儿,有些不自然地握了握,最后还是放下了。   毕女士连忙道:“阿夏这孩子很好的,他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他懂事得很,还会反过来安慰我们。”   说到最后,她哽咽起来,说了声“抱歉”后转身面壁擦着眼角。   “老师,老师,小灰灰!老师长的好像小灰灰!哈哈……”少年送开他的脖子,站回地上。韩非明正要松口气,少年便笑呵呵地伸出一双手,托住他的脸一阵乱揉。   韩非明沉下脸色,正要发作,就又被少年打断——   “老师,老师,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每天都把好吃的先给你!”   此话入耳,韩非明半张着的嘴彻底僵住。像是被当头一击一样,他双耳嗡嗡作响。“陛下……”   眼前的少年完全看不出有十九岁,反而更像是他刚碰到毕寒的时候。   那时毕寒还是个三岁孩童,三九隆冬却穿得破烂,小小的身子缩在巷子里乞丐都不屑去的脏地方。而因家道中落同样流落街头的韩非明被乞丐们赶进了巷子最深处,就在这里遇到了他。   小童阴沉寡语,生得一副普通的模样。看到韩非明脚步不稳,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硬梆梆的馒头,递过来。   “跟我待在一块儿,好吃的,天天给你。”   韩非明觉得喘不上气。   毕夏双手还在他脸上肆虐,“咯咯”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老师你肿摸啦,留下来陪我嘛,老师?”   而小童抬着头,左脸颊一片污渍,额头上有块结痂的疤痕,“你,留下来陪我。你留不留?”   彼间衣衫褴褛的韩非明笑眯眯地弯下腰,摸着小童的脑袋顶。“好,留。”   ·   现在的他已然而立之年,但却反而无法决断。   “欸,老师,这么说你答应了?太好了!麻麻,老师答应了!我要带他上楼去玩巴斯光年了——”   ……稍等,他何时答应的!   韩非明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蹦蹦跳跳哼着小曲上了楼,爬楼梯爬到一半还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老师你等着,我这就把巴斯光年找出来!”   等会儿,他可还没……   “您答应啦,那可真是……呜……对不起,今天真是失态。”毕女士抹着眼角笑道。   毕先生推了她一把:“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嘛。韩先生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不答应。”   ……欸,可是他真的还没——   毕女士向他微微鞠了一躬,“韩先生,那我们家毕夏就交给你了。”   韩非明本来打定主意正准备她一说完就开口说清楚,却在听到她所言时登时怔住,半晌后才理顺心绪。“——你方才说,他叫什么?”   毕先生接嘴道:“唉,我家孩子叫毕夏。这是孩子出生时找风水大师给取得。孩子五行缺火缺水……”   听到这里的他低首而笑。   “毕夏啊……陛下。是个佳名。好,我答应。”   ——韩非明本不信命,现在他有些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窝们默念三遍: 毕夏是西皮啊 毕夏虽然这么逗比但是是西皮啊 毕夏绝壁是装的啊 陛下和丞相绝壁是真爱啊 ☆、孽障给我下来      在交通拥堵的H市,地铁总是人们出行的最佳替代选项。正值下午五六点,高峰期的中心书城站涌进一波波人潮,互相推搡的人们吸着冷气,一边抱怨着人流量,一边检查着自己的背包和口袋。就这样,本来已经心情欠佳的人们看到前方一堆攒动的人头毫无动弹的迹象,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前面都怎么了?”“有那个神经病挡道?”“喂,我儿子还等我回家做饭呢……”“嘿,快点儿行不行啊!”   前面的人也想快点,但却被其中一个正在闸机处摆摆弄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的青年挡住了。不幸排在这条队伍后的人另寻出路,□□了旁边的闸机,却又引起了那边的不满。当即争执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   工作人员老程见状抛下正拉着他聊女网友的同伴,大步走过来:“劳驾,劳驾……怎么回事?”   混乱的中心的那个青年一手艰难地抱着厚厚一沓书,一手有些慌乱地把一张卡在刷卡处刷着。他刷得满头大汗,可那扇匣门就是没有动静。   老程见他这样,忍不住想笑。青年身材削瘦,也不高,长着一张明明是文化人的脸,却连坐个地铁也搞不定。现在的小年轻,这是什么自理能力啊,想当年他小时候……“先生您好,你的交通卡应该是出了问题,请去客服中心解决,先从这里让开行么?”   青年抬头看他,有些过长的头发汗湿打了绺,黏在眼角。“客服中心是什——哦,好的。”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低着头咬着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韩非明终于脱身出来后,大大舒了口气,因为身旁人的谩骂声而心里默念着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的声音也放松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五本精装书。《荀子》、《庄子》、《尉缭子》、《鬼谷子》、《商君书》,都是前世他一直喜欢,奈何朝政繁忙无暇细细研读的经典。沉甸甸的背包中还有一套《明史》,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一本《现代汉语语法精解》。本来清史也想要,只是实在是地方有限,塞了好多次险些没把背包撑破,这才作罢。   上上下下十几本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依旧乐此不疲。   其实这些书在网上买与日常用品是一样的道理,还能便宜些,但他向八卦仙人问了路后还是坚持来了书城。依他看,经史子集之书,定要眼见手抚,挑个注释最好的才买。更别提那些介绍现代的书他也没听过没看过,非得好生甄选一番不可。   八卦仙人得知他这回竟然想主动出门后惊呆了,连声问他是否需要看看大夫。   他当然是说的太夸张了。韩非明虽不喜欢出门,但也不是那种今人所说的宅男。前世他忙于政事之余尚且不忘出游察访民生之类正主儿毕寒不屑做的事,今生清闲又岂会吝之一足?   只是出行之途麻烦不断。现世之字似是受了简化,与韩时诸多不同。故虽相通相似,他也不敢断认。加之今人废正言而兴白话,数十年来变化多端。今人之言语,他若非受八卦仙人所教,此时仍一窍不通。字不敢断认,言语诸多不通,器械之用他更是门外汉,若非一身胆气,该当寸步难行。   八卦仙人费劲口舌才教他明白如何乘坐地铁,如何转车如何出站,他却只通大略,细节处忘了干净。至于那个“客服中心”,韩非明四周环顾一圈,若他没猜错,那前方有一长队人排着的小亭子大概就是了。   等排到他时,坐在亭内穿着制服的女子笑眯眯道:“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韩非明把卡递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用了。”   女子接过来看了一眼,“扑哧”一笑,“先生,这是您的身份证。”   身后一大长串队伍笑得东倒西歪,更有嘲笑他“没见识”“没能力”的。韩非明觉得面颊上一阵烧,心里拼命地想着“不患人之不己知”,试图掩盖羞恼。   他接回身份证时,身后的人纷纷探着脖子往前看,等看清是卡上图案确实是身份证无疑之后,又是一阵哄笑。   韩非明咬着牙想,究竟是那路神仙对他说“到时候你随便拿一张卡刷就行了”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后的笑声似乎更猖獗了。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他长舒口气,凝神默念。   ·   “今天你该去毕夏家了吧。”等韩非明灰头土脸回到家,放下方块一般沉重的包袱瘫倒在椅子上时,八卦仙人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挖着耳朵说道。   韩非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后看了看钟,二十时过五分。今天是星期日,他上回与毕女士谈好了,下星期一开始工作,前一天晚上先过去一趟。   长长舒了口气,他嗓子干得冒烟,却连起来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实在是再无精力出门。只是既以有约……   他静坐了约摸一盏茶的时候,身上燥热逐渐退去,终于还是起身,安置好了几本书后背上空包就要往门外走。   “欸欸欸,你就空着手去啊。”八卦仙人叫住他,一脸惊异。   “如何?既是他有求于我,又岂需我行贿取悦?”韩非明停下脚步,眉毛皱起。且他一向看不惯送礼之风,别人尚且管着不让做,更别提自家行径了。   八卦仙人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韩非明最看不过他总是这副显得自个儿什么都知道却不宣之于人的嘴脸,干脆加快脚步出去,甩上门。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八卦仙人这回说的“到时候”,真的马上就到了时候。   到楼下时,韩非明本还在伸颈看着哪儿有那种招之即停的汽车,就听得身后一阵车喇叭声。   回头看时,正好看到毕先生从车上下来,为他拉开车门。   ……其实他已经学会开门了。   韩非明有些郁闷地上了车。几乎是“嗖”一声后,灯火辉煌的景物开始流转,流光溢彩的灯在窗玻璃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亮线。   以那样的速度,很快就到了毕家。毕女士关上大门后,灯光倏忽亮起。毕夏正站在楼梯上,看到韩非明后像是小狗见主人般拼命挥着手。她转向韩非明说着:“我们要出差一周,可能要麻烦你和阿夏两个人住了。”   韩非明看了看毕夏,又收回目光,盯着鞋尖,心中五味陈杂。说实话,答应来教大半是看在毕女士毕先生面上,且一个白天他还嫌长,更别提即将要朝夕相伴了。   朝夕相伴。他也曾与那个陛下如此相处过。   “自然不麻烦。只是我换洗衣物,行囊细软,一概……”韩非明发现,拒绝之辞不好找,但推脱之法尚有。能少一天就是一天,他今晚回家也能好好想想事情,做好准备。   “这个不是问题,换衣衣物日常用品这里都有,要是有什么东西在你家,你可以列出一张清单,我们现在去取。”他话音刚落,毕先生便忙不迭道。   这是铁了心不让他离开寸步了。怎么,还怕他跑了不成?韩非明苦笑。“也没什么,只是客厅里有几本书,还望悉数带来。”   毕先生闻言叫上毕女士快步走了。等他们出门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给钥匙。   韩非明微微蹙眉。   他这是上了贼船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踏着白花花的拖鞋一路跑下来朝他傻笑的毕夏更加面目可憎。韩非明想了想,冲他一笑,伸出手。毕夏如获至宝般凑过去抓在手里贴在自己脸上蹭。“……傻孩子,你以后便是我学生了。”   “昂,老师好萌,老师最萌了,萌萌哒!”毕夏突然把他的手指往自己嘴里一捅,嘬了起来。   韩非明已经,连忙抽回手。口水浸湿了的手指一挥动,分外凉爽。“……去,《道德经》抄十遍!”   看着他一脸怒意的毕夏似乎也没什么惧怕,只是天真地眨眨眼,偏着头,像是没听懂。   换了从前,陛下做这个动作的样子他怕是想都想不到,而现在却看了个现行,韩非明觉得心脏一阵抽动。“……快去。”   毕夏皱着脸。   少年大概十九岁,一张脸还未及完全长开,显得略微天真,配上这个表情更显幼稚。   陛下脸上也曾有过这样的表情,青涩、稚嫩、涉世未深。   “……算了。”   韩非明意识到自己对这张面孔没办法。   老师放松教导,学生毕夏万分欣喜地继续无人管的放养生活,白天躲在屋子里看电视,晚上抱着毛绒玩具在客厅的地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没人理,他就躲在坐于圆凳上看书的韩非明身后。   ——“惊喜!”   但当韩非明第五次被掀翻在地,抱着滚来滚去时,他终于愤怒了。   “给我抄《论语》三遍!”   然而痴儿毕夏明显不知道《论语》时何物,也恐怕不知如何书写,何谓之抄。已经是星期二的晚上了,落地窗外映着郊区清新空气下繁星棋布的天空。毕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放开他,缩成一团,眨着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   本来想好好教训他一番的,韩非明只得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拉起来。“明天可不能这么顽了。想学东西么,陛下?”   话出口之时他发觉自己竟有一阵快意。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说的是哪个词,是“陛下”,还是“毕夏”。   毕夏被他拉起来后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嘿嘿一笑,一把拽过他,抱紧后继续在地上打滚。   “给我……抄——呜……”   小孩儿的样子像陛下三四岁时,这使韩非明几乎忘记他其实是个将近束发的男子了。毕夏的力气大得惊人,韩非明完全挣脱不了,被迫在地上打着滚,郁闷万分地品尝着口中因不合时宜的说话咬到舌头而泛起的血腥味。   ·   最后毕夏不知是玩累了还是怎样,松开他吸吸口水爬起来就往楼上跑。   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灰的韩非明心情极差,打算不提醒他洗澡了,脏死他最好。   ……要不然还是去吧,那一身灰多脏。   韩非明两厢踌躇了半晌后,忽的一愣,随即苦笑。   他还是没办法对这张脸下死狠心。十年了,他早习惯于一次次的愤怒,一次次的心软,甚至最后愤怒都免了,只剩下心软。   不管是陛下初回宫中被皇室承认,两人肝胆相照同途斩荆时;还是后来一步步走向歧路口,渐行渐远时。   他始终记得彻底闹翻那天被陛下压在那堆茅草上,于心于身都难以忍受的疼痛间,脑海闪过的回忆全是那个三岁小孩儿。小孩儿递给他一块干巴巴硬梆梆的馒头,问他愿不愿留下与他一起。   就为这个,他的小厮五柳劝过他多次,说他心太软。   韩非明叹了口气。毕夏回屋后,空荡的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窗外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叫。白中偏黄的灯光让人有些犯困,眯了眯眼睛又睁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盯着漆成深灰色的桌面很久了。   他想了想,拉开圆凳,坐了上去,把那本《现代汉语语法精解》翻开到了原先的那页,看了一两句便觉得心生烦躁,合上后伸手拿过了放得稍远的《庄子》。   他刚刚或许做的太过,这世的毕夏再怎么说也是个痴儿,什么都不懂的痴儿。他两世为人,虽依原韩非明的身份证上算得是二十六岁,但其实也是三十开外之人了。   何以同黄口孺子计较?   正翻开出着神的韩非明翻到了扉页,一抹亮红闯入他的沉思。他赶忙凝神细视,之间扉页的庄子画像上,胡子被红笔加长如瀑布,一直到脚。非但如此,脸上还被抹上腮红,发髻成了仙女的飞天髻。   ……韩非明捂着心口大口的喘气,但还是感觉一身血都在往头顶冲。   “孽障,给我下来!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卖一个萌, 卖两个萌, 卖三个萌, 啊,香皂被自己滑倒了! ☆、论语要抄三遍   灯下,俊秀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正倚在床头翻着一本精装的古籍。   房间不小,除大床外还有一张大书桌,一人高的书柜,顶天花板的衣柜。用的是家居设计中比较高端的一种配色方案,说不上奢华,却古朴典雅。   韩非明翻过一页,继续读着《逍遥游》。毕家给他准备的房间倒是叫人满意,书柜上藏书满架,书桌也够大够宽敞,重要的是塌并不软。自从被毕寒在茅草上压过后,他便恨上那种倒在软塌塌的东西上的感觉。   将眼镜推起来揉了揉鼻梁,他果然还是不喜欢脸上架一异物的感觉。奈何前世老花的毛病竟随他三魂七魄到了这副身体,他若是看书,短了还好,若长就必须戴上眼镜。这副眼镜是八卦仙人送他的,说是“具有土豪气质的佳品”,但说实话着实不怎么好看。   房间门突然弹开了,韩非明不动声色,再翻过一页。   “老师老师!我抄完了我抄完了!”   毕夏满头大汗,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手中的铅笔和本子,“三遍,都在上面!”   韩非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注释也抄了?”   毕夏却不理他,跳到床上把本子举到他面前。   韩非明伸手接过来,翻开第一页。三遍歪歪扭扭、足有拳头大的“论语”二字赫然其上。   他看着,抿唇,抬起手挥了挥。毕夏乐呵呵地凑过去。   挨了一巴掌。   “重抄。”   结局是毕夏委委屈屈地皱着脸“嘤嘤嘤”缩成一团咬袖子。   他卖得一手好萌,可惜韩大丞相此时已经进入了为人师表的角色,教训起学生来不管前世今生都一样严厉,“出去,重抄。我说的不是标题,是一整本。原!封!不!动!的!下次没抄满一个本子不要来见我。”   痴儿又如何?痴儿就可以顽劣不堪荒废年华了么?痴儿就可以整日调皮不思进取了么?既是男儿,便该当经时济世,安国定民。管他痴傻疯癫!   最终说回来,谁让他毕夏往庄子脸上画胡子了。   很多年后,经历了无数的学生终于总结出了血泪经验。攻略高冷教师韩非明第一条:切记,技能“扑到老师”需“写完作业×1”才能开启,这是后话。   ·   毕夏走后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墙上的挂钟发出“哒哒”的声音。韩非明抬头看了看,已经快要十一点半了。他这回去了约摸半个时辰。   那小孩儿该睡了。   韩非明低首,却觉得书上字像是被灯光晃花了,不停地晃动,教人心烦意乱。摘下眼镜来擦了擦,却仍不见好转。   他不会是睡着在哪儿了罢?还是没洗澡么?披上点儿衣服了没有?   ……真让人烦。   “啪”一声合上《庄子》,韩非明终于坐不住了。可就在他打算翻身下榻时,房间们“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毕夏探进头来,压着嗓子说道:“老师,老师,你不要生气。”   韩非明挑眉。“进来说话。”   门大开,毕夏蹑手蹑脚进来,站在床头,低下头。“老师……”   “别蚊子哼唧。说话。”   毕夏抬起头来,提高声音,“老师,我实在抄不完了,好困,呜……”   韩非明抬头看钟。已经将近子夜,他都有些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更何况毕夏还是个……“不行。”   然则,赏罚不明,又何以服人?上辈子的毕寒就是他惯出来的毛病。   毕夏耷拉着脑袋,突然转身跑出了房门。韩非明讶异之间也不打算追出去,重新捧起《庄子》,翻开先前一页。半晌,房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韩非明不动声色,用眼角的余光瞟到门外的毕夏畏畏缩缩不敢推门,像是生怕惹恼了他。模样倒也可怜人。“进来。”   毕夏端着一个玻璃杯子走过来,一路上几乎满杯的水晃动着洒出来。有洒在他手上的。从毕夏那一脸隐忍就看的出来,应该是热水。   韩非明揉了揉腹部。正巧稍受了点凉。   毕夏走到他面前后平举起双手,满脸讨好,“老师,喝茶。”   韩非明本来伸手要接,闻言手一抖,玻璃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咬了咬牙,被烫到的手背一阵剧痛。   老师,喝茶。   ……怎么两辈子他的好学生都爱用这句话讨好人。   “老师,没事吧……水刚烧开。”毕夏看起来手足无措,拉过他的手吹着气,又要顾及着一地的碎玻璃碴。   韩非明回过神来后,首先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接着一把将毕夏拉上床,自己起身收拾残局。等回来后,他爬上床去,反握住毕夏的手。少年稚嫩的皮肤上已经起了水泡。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他想到那是热水,却没想到那么烫。“别抄了。睡觉。洗澡了么?”   毕夏摇头,不敢看他。   “……去睡觉。”   还能怎样呢,韩非明只得叹息。   “什么!我可以睡老师这屋?太好了!”毕夏突然间傻笑起来,一手将韩非明推倒,搂着他滚来滚去。   “住手!叫你去睡,不是叫你来……啊!”   韩非明刚刚愈合的舌头再遭大劫,血腥味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   少年停止滚动,两只手臂仍旧搂着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仔细一看,已然入睡。   韩非明想了想,没有叫醒他。   ·   “我看过了,脖子上的胎记没错,腰上的伤疤也是对的。这回是你们搞错了吧。”   清晨,熹微的阳光斜射入落地窗,别墅的窗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晚春时节,该开的花儿差不多都开了,红粉紫黄在绿色中点缀。草坪上立着一架刚漆过不久的秋千,被风吹地微动。   窗内最适合观赏的地方摆着一张单人沙发,沙发上的少年翘着二郎腿,斜倚着靠背看向窗外。手机被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开了免提。   那头的声音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只是话里话外全是疑虑,“可是,不是我说,他实在是太他妈可疑了。他可是‘那混蛋’的宝贝侄子,可你有看到他说话做事什么狗样么?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家教的少爷,反而更像是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   “小心你的措辞,周姨。爱慕者听到会幻灭的。”少年伸手捞起手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把脚搭在了茶几上,关掉免提,将话筒提到耳边。他的手上裹着一层纱布。   “少扯皮夏少,老子都嫁人那么多年了……咳,说正经。他真的不正常,我怕留你一个人在家——”   少年掏了掏耳朵,挪到眼皮底下看过后皱着眉头吹了口气。“怕什么,他玩不过我。”   那边的女声还不放心,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了,他那次的事故原因我们大概摸出一点线索,是——”   少年皱眉,“是罗家?”   那边没说话。   “是二少?”   女声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始唠叨韩非明一长串的可疑之处。   少年打断她道:“大不了再试探试探。你就好好和周叔出差吧啊。”   通话挂断了。手机震动了一下后弹出了结束界面。   这个时候韩非明应该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毕夏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缠着手的纱布上,像是有些轻蔑地一把拉下,随手一扔。   韩非明刚起不久,洗漱后泡了杯茶,坐在客厅阳台的藤椅上翻着书。阳光透过窗外大树的树冠细碎地打下来,映在他白净的侧脸上,过长的头发上泛着光,连睫毛都被染成了金色。   毕夏远远地欣赏着,不出声。   韩非明翻书的那只手上裹着与他一样的纱布,但精心程度却差了很多。他手上包的胜似艺术品,而韩非明的明显就是艺术家恨不得烧掉的残次。松松垮垮,一副敷衍了事的模样。   像这样舍己为人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骗子呢?   毕夏摸了摸手背,一点皮外小伤果然迅速换来同情和作业豁免权。既然又方便可图,他又有什么跟不写作业过不去的,于是刚刚又重新将纱布捆了回去。   周姨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韩非明是工科生,一般来说工科生会这么出口成章么?”“受伤前的韩非明那么浪荡,现在变成这种古板严谨的样子,这怎么可能?”   但毕夏情愿相信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阳光下用那双修长的手轻翻书页的恬静男子怎么可能是个骗子?   “背完《学而》了么?”   似乎是听到他在身后,韩非明说着,一边翻过一页书。“我说你不用抄,没说不用背。”   毕夏立马做苦瓜脸,“昂,不嘛,窝背不下来……”   韩非明“嗯”了一声,放下书转头看他,眉毛上扬。“你说什么?”   “呜,老师好可怕……”   毕夏抱着头撒腿往外跑。   因为手上的烫伤,韩非明特许了不用抄论语,但另加了背诵作业。毕夏活了十九岁从来没好好背过书,当然不会因为新来的家庭教师破例。   当然,他佯作慌忙逃窜并非怕这个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男子,也不是完全想逗他玩,只是既然傻子已经当了十九年,就要好好圆下这个谎。   韩非明见他没了影,只好叹口气,重新捧起手中那本《现代汉语词典》。除却书城买来的简体版,他从毕家的书柜中找出同样版次的一本繁体,对照着看。这么一看他才大抵明白了简体之原理,并自信自己没见过的也能认出十之八九来。   毕夏依旧躲着他不背书。这个他早已习惯。前世的毕寒有段时间便是如此顽劣,非得让他抄起戒尺满屋子追不可。   韩非明抬起左手,动了动手指,落在上面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就是用这只手拿戒尺的,就是这只手一次次握紧那根竹板,打在少年的手心。   而韩非明临终前被囚禁时,第一天就尝到了长大后少年的报复。毕寒手中拿着一根铁板,走到他面前,勒令他伸手。   伸出的左手被一把禁锢住,只能任凭疼痛入骨。   “我把你个不听人话的东西,我把你这个不争气的孽障……”毕寒边打边骂,都是他曾经怒不择言时说的话,面目扭曲而狰狞,“我教你打,我教你打……”   后来韩非明那一整只手都废掉了,动不能动,也没有知觉。   那孩子太傻。韩非明活动着左手的手指,想着。他打毕寒用的是几分力?毕寒打回来又是几分?他每一板都是算好了的,无论是力度,角度,板子的材质……   他怎么可能伤到那孩子。   韩非明想着想着,觉得头有点晕,胃里不太舒服,于是端起茶杯深吸了一口,缓缓吞下。老了就是没用,成天沉溺往事,想些有的没的。说这些又有何益?   但没法子,他看见毕夏那张脸,就忍不住回忆起陛下每一个细节。   太像了。   简直教人混淆。   “嘿……”韩非明正入神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肩膀上,与此同时戏谑的声音响起。“小明菌,又在追忆似水年华么?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就你上辈子那个渣攻有什么好的?要我说……”   会这样做的当然是八卦仙人。韩非明稍稍叹口气,他来毕家后好不容易摆脱了几天的纠缠,现在却故态复萌。“没有,我只是想着,要怎么把陛下教好,不辜负毕女士的重托。”   下巴突然被扳住,被迫转头与八卦仙人对视,他皱了皱眉,面色稍微阴沉。   八卦仙人少见地认真看着他,“喂,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对于大仙来说,读心术是必修课。你想的什么,我一个字都落不下。”   心中一紧,韩非明伸手握住他手腕,向下一拉,生硬地说道:“是想了。”   八卦仙人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小明明啊小明明,你真是太蠢萌,我说什么你就信啊——话说回来,你果然还是在想着那个渣攻是咩。”   尽管对八卦仙人新潮的用词并不能完全理解,韩非明还是听出来自己被诓了。不过这回他觉得有点累,甚至连生气都懒得,只是叹口气,“那便如何?”   八卦仙人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所以说你蠢萌!”   韩非明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捧起茶几上那本大厚书。   八卦仙人见自己不被理睬,也有点闹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但很快又开始念叨起来,“你说你啊,他是渣攻,你就贱受?你对他几份心?他又对你几份心?上天又好生之德,好不容易给你三个十二年的阳寿,你再不从过去走出来不就都浪费了?”   韩非明勉强扯扯嘴角。他说的真轻巧。养伤的三个月,他一是要了解新世界没什么精力,二是身边也没什么叫他纪念的东西,就这样还常常深陷回忆无法自拔。更别提现在不但闲下来,还有个与陛下一模一样的孩子在他眼前晃悠。“我不知你的上天究竟有何目的,既然要我重新开始又何必牵扯那孩子?我只坦诚说了,教我现在就了断恩怨,绝无可能。”   话都说到这份上,八卦仙人若再劝就是不识相了。他也只好长长叹息,手在空中捋着压根不存在的长须,“天道有常,善恶须端。最终你俩只要圆了它的。也罢,顺其自然吧……”   韩非明的词典正翻到“因果”一词,闻言眼神闪烁,重重合上书。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卖萌打滚求收藏脸~ ☆、老师不要太萌   “老师……”   差不多快到了饭点,阳台上日光充沛,茶几滚烫,光线晃眼,韩非明已经快要坐不住了。本打算看完这一页就回房,正要走时却被站在阳台门口虔诚地举着手中田格本的毕夏挡住。   “老师,咱们去超市吧!”   超市韩非明倒是知道,八卦仙人好几次想把他拉出门用得都是“去超市逛逛”这个借口。但他从来都是一口回绝的。韩非明的目光落在田格本上,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呀?”   “《学而》,我把它抄了三遍!呜,手好痛。”毕夏满脸写着“求夸奖”“求可怜”,裹着纱布的手在韩非明眼前晃着,被阳光晒得透亮。   “教你莫抄莫抄,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韩非明颦眉,拉过他的手细细检查,确认没什么事后才放开。   要不然不好同毕女士交代。   毕夏低着头委委屈屈,“可,可是,我以为这样老师就更高兴,就会想跟我一起出去玩了。不行么老师……”   韩非明愣了一下,这一刻毕寒毕夏两张脸又重合了。一把拍在自己额头上,继而狠狠地□□着太阳穴,他道:“……好罢,去哪儿?”   心软的结果就是韩大丞相再次被不肖的学生抱住在地上滚来滚去。   ·   韩非明已经又是好几天没出家门了,再次走在大街上又是目不暇接。   他们俩没车,出去只能坐公共交通工具。偏偏毕夏说的那个地方韩非明闻所未闻,也不知他认不认路,只得懵懵懂懂地跟着上了出租车。   夏利的座椅上套着出租车特有的白色座套,散发着一股出租车特有的味道。收音机里放着H市广播的一个主打财经的频道,此刻播音员正字正腔圆地讲着:“近期,H市商界活动的焦点集中在罗氏与曾氏的斗争上,两家作为H市首屈一指的……”   后座上,韩非明望着车窗上的倒影,倒影上的青年有着一头过长的头发,半遮住一双狭长的眼睛,使它显得更加乌黑通透。   “老师,你的头发……”前座的毕夏探过头来,“是不是该剪了。”   韩非明一僵,“……体肤毛发,受之父母,岂可——”   他闭上嘴,紧紧抿唇,没有再说下去。八卦仙人再三向他保证过,原韩非明虽然同他性格迥异,但他只需把一切都推给“生死挣扎之后性情大变”上,反正他这具身体不管怎么做检查都是对的,就算言行引来怀疑,也不会有人想到这方面来。但还是要保险起见……   只是他上辈子对这张脸信任惯了,一个不小心就对着陛下敞开了防备。   “总之,我不想剪。”   这算是一锤定音了,毕夏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陷入了沉思。一路上掠过的风景无数,韩非明刚开始还有些介怀,但紧接着就被深深吸引,移不开目光。   “——那是什么?”   自从那句话后车里一直保持着凝滞的沉默,毕夏正检讨自己是否那句话说错,就听得后座的人指着窗外H市公园方向的摩天轮,声线显得有些不自然。   毕夏再次探身到后座,“老师,你好可爱……这个阿夏都知道哦,你居然不知道咩!”   韩非明挑眉。   毕夏立即缩回去。   韩非明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面色冷沉,不再看窗外。直到车速渐渐减缓,停在路边,这才伸手拉车门。   但“咔”一声后,车门在他手放上去的时候开了。他皱了皱眉,抬头一看,毕夏正一脸傻笑站在门外看着他,一只手还把在把手上。   韩非明抿唇,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真以为他不会开车门么!   毕夏忍不住捂嘴抽搐,许久后才拔腿跟上。“……老师,走错了,我们去左边,那个新世界广场——”   他登时刹住脚步,生硬地转身。毕夏乘机赶及,一把拉住他的手。韩非明转过头,皱着眉头刚想训斥,就看到毕夏撅着嘴一脸委屈道:“老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回去就把论语背下来好不好……好不好嘛……”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像是自嘲。细细想来,韩非明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气的是什么。“这可是你说的。”   毕夏像是没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还欢呼着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蹭。   ……少年的脸如同他自己一样,未经世事,光滑无垢。韩非明挣脱出来,跟着他身后走着,两只手不经意间互相摩挲着。   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却因茧子而十分粗糙。   那孩子磨在脸上真不觉得难受么?   “这儿是麻麻粑粑最喜欢带我来的地方,可以买好多东西,还可以吃好吃的,还可以看电影。阿夏好喜欢的,老师一起玩!”不由分说拉着他到了一座高楼门前,毕夏转过身,眨着眼睛看着他。   那双眼睛纯净而明亮,总给人一种看穿了一切的感觉。韩非明移开目光,推门走进去。   这等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那圆柱形的门一推后居然是转着向前的。韩非明一惊,却即刻镇定下来,心中默默记下这点,以防日后出丑。   而等他走进去后大张着嘴呆立在门前,毕夏半晌之后才乐呵呵地跟进来。“老师,怎么了?”   其实韩非明一看此楼外观便知不是凡物,但真正进去后又是另一番感受。金碧辉煌人来人往,是他以几百年前词汇完全形容不出的繁华,比起当年王都闹市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夏老神在在,手习惯性地揣在裤兜,跟着他向前,显然早已习惯。他四周看了看,好久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一层是新世界广场较为亲民的地方,光亮的大理石地板映着来往路人的倒影,几家中上档次的时装品牌商店相连,另一边是装潢素雅的咖啡店与餐厅。较远处有一家电玩城,不断有三三两两学生装束的人朝它靠拢。   看着架势,老师应该没玩过街机吧。   毕夏这样想着的时候,露出了与天真完全靠不上边的笑容。   韩非明正感叹着人世沧海桑田变化非凡,眼神突然扫过大厅中央被栏杆围起来的女人雕像上,脸色顿时一红,说话都结巴起来,“这……成何体统。”   毕夏连忙看过去,霎时忍俊不禁。广场一楼展出的正是胜利女神像仿制品,以“史上最完美的仿制”而出名。“老师,现在时代都变了,你怎么还这么保守……”   保守得像个古人一样。   他念头转了转,最终把这句话压在了舌头底下。   韩非明撇了撇嘴,快步走过,掩目不看。他说得对,世道确实变得太快。这才几百年,天下事风云变化,已然非他所识了。就以本末之争而言,农本商末之思历来公认,陛下即位初民生凋敝,故而他当政时更是重本抑末。岂料现如今农反而于商之下。   城中心不设州府县衙,却设商贸之楼,还如此规模巨大。   韩非明心中不是滋味,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停步于一大打电视前。几十个曾经被他惊称为“妖邪之镜”的屏幕映着同样的画面。   毕夏走在他前面,见他停下许久不走,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嘟起嘴,“老师,走啦,买电器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电视里播放着的似乎是哪个财经频道。“近日,罗氏与曾氏争执不断,股市不断波动。而就在最近,罗氏多处产业突然出现或多或少的质量问题,这是否与其宿敌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让我们把这个疑问交给现场的专家。赵先生您好……”   镜头转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身上,他说话慢条斯理,不断打着意义不明的手势,“这个,曾家啊。资格比较老。早在计划经济逐渐放开的时候,啊,就开始了。但就是因为这个,啊,它内部结构呢,太传统,家族式。而罗家……”   毕夏脸色微变,掉头回来扯住他的袖子。   韩非明本来看得津津有味,觉着袖子上拉力后扭头一看,不禁呼吸一滞。那一瞬间,毕夏的眼神甚至可以说的上是阴狠。   但几乎还不等他再眨一次眼,阴狠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天真孩子。   毕夏朝他笑着撒娇:“老师,咱们去那边玩吧,好不好嘛……”   韩非明松了口气,突然不可自已地变得宽容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甚至还难得不吝惜地对他展颜一笑,“好。”   ……郁闷地发现在看他露出这么宠溺的表情之后,想戏弄他的心情竟然淡去了。   毕夏转转眼珠,握住他的手,晃悠着蹦蹦跳跳向左前方一家肯德基走。“老师老师,我不想玩了,呜,好饿……咱们去吃白胡子老爷爷!”   “胡说,老爷爷岂是食物?分明是你——”   老师应该也没吃过肯德基吧。   推开大门时,毕夏在擦得锃亮的门玻璃上瞥到了两人清晰的倒影。韩非明又露出了那种无奈而略带纵容的表情。   而他们身后,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正远远地望过来,踌躇不前。玻璃上他的面目并不清晰,只有左耳上一点闪亮格外醒目。   毕夏对着倒影上男人的位置吐了吐舌头。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这一章的各种梗穿插好生硬, 文笔君……请不要不爱我…… ☆、当断何不速断      “罗家创业的是退位的前任家主罗博,创业之初只是个开餐馆的小公司,后来一步步壮大,直至今日领域涉及宽广,地位非凡。嗯,真是个励志的故事。”八卦仙人打了个哈欠,坐在韩非明床尾磕着瓜子。   “没头没尾的……你跟我说这个——作甚。”韩非明靠着床头躺着,捂着腹部,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口中急促地喘息着,时不时吸口冷气。   “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给渣攻虐大了肚子呢。”八卦仙人此刻像是终于想起来不能抛下受难友人自己贪欢,于是放下瓜子,凑到床头为他揉着肚子。“不就是吃个肯德基么?”   不就是肯德基么……   韩非明紧紧抓住床单,内心发誓他此生再不踏入任何门口画着白胡子老爷爷的地方。   “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罗家嘛,你总会有用的。”八卦仙人说着,手向下移了移,用力一按,引得韩大丞相一阵忍痛声,“这儿么——好,用力,头出来了,啊,肩膀出来了……加把劲,要生了,用啊——”   韩非明用最后一分力气把他踹下床,翻身朝里闷上被子。   被毕夏拉进肯德基后,他瞬间被闻所未闻的点菜方式和食品惊呆了,刚开始紧闭嘴巴说什么也不肯吃第一口,最后还是被毕夏骗开嘴巴塞进一块薯条。而后突然发现了此等异食之妙,停也停不下来地学着毕夏的样子站着红色酱汁一根根地往嘴里塞。   毕夏看他吃得开心,又去买了可乐和汉堡递给他,韩非明鼓起勇气尝了一口,一下子又把老祖宗深厚的饮食文化丢得一干二净,甚至有些吃没吃相起来,连质问一声“痴儿点菜怎么如此顺溜真的算得清钱么”都忘了。   来此地的三个月他都是一个炒青菜吃得寡淡,还是第一次如此毫无节制,加之一杯冰可乐下肚,又紧接着走了许多路。很快他在追着撒欢的毕夏到处跑时,突然腹中如刀绞,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晕厥。   幸好毕夏还算有些良心,见此光景也不再混闹,乖乖跑回来搀起他。两人又是打的出租车回来。这回被疼痛折磨了一路的韩非明反而清醒起来,临下车前冷不丁问了一句,就让站在门外为他开门的毕夏面色一僵。“钱,你付的?”   那时的毕夏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又被他打断:“你不是说,你不识数么?”   回过神来的韩非明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不禁裹紧了被子,蜷缩着身体。   八卦仙人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他脑袋旁,“我说你啊……”   “老师,喝药……”门“嘎吱”一声开了。   韩非明一个打挺坐起来掀开被子,正看到毕夏端着哆啦A梦的塑料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心头一紧,连忙回头,却发现八卦仙人已然离开。   毕夏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把碗放在床头的木纹柜子上,举起陶瓷汤勺,“啊——”   韩非明看着他举着,并不动,嘴唇倒是抿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毕夏将勺子放了回去,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老师。我以前骗了你。实际上我没有那么傻,阿夏很聪明!真的!……只是,不想做算术题……”   他吸鼻子的声音很响。韩非明重新躺上床,靠在床头,将被子拉到胸口。“该怎么罚?”   这句话他已经更久没有出过口了。   “该怎么罚?”   彼时毕寒还未登基,也未有帝相之争时那般的傲气。他总是低着头,教人看不清表情,许久之后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摊开。   现在想来,少年那教人看不清的表情,恐怕不是他所想的愧疚,而是恨意与不甘罢。   韩非明佯作不经意地扫过毕夏那边。只见他委委屈屈地咬着嘴唇,低头,伸出的手手心朝上对着他。   真个是一模一样啊……   韩非明陡然变色,一巴掌在他手心。毕夏缩了一下肩膀。又一巴掌。   又一巴掌。   韩非明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再抬起巴掌时,却被毕夏一把抓住。   “老师,疼吧……”   他蹙眉,一把抽回手,端起药碗,不顾烫嘴,一饮而尽。“去把以前拉下的算术题补上,再把外语书给我拿来。”   毕夏应了一声,抓起碗就逃窜出去。   房间一安静就变得空荡起来。韩非明盯着自己泛红的手心,握起拳头,任凭指甲刺痛。   毕夏一直说他不识数,做不了毕女士给留下的算术题。韩非明虽学过算数,但毕竟主业不在此,学的不精不通,就没教他。至于外语……那几本课本他却连正反也不知,更不敢误人子弟。故而这两门课就算是落下了。   他既答应毕女士这个差事,便要竭力尽责。   ……管他教的对与错呢,反正是个痴儿。   外语书递过来时他想也不想就接过,随便翻开一页,说了声“跟我读”,便念了一串不知所谓的音。   话音落时,屋内一片寂静。   “跟我读啊。”韩非明抬起头来,正看到毕夏略微无奈的神情。“怎么?”   “老师……”   韩非明扬眉,“又要偷懒?”   “不,你书拿反了。”   “……”韩非明面上一红,紧接着干咳一声,“你是痴儿,懂什么。就该这么拿的。跟我读——阿酷鲁米尼,图鲁谷牧达……”   等哈欠连连的毕夏终于获赦下楼,他揉了揉肚子,发现不留意间已经不痛了。这时八卦仙人突然又出现在他床尾磕着瓜子,“……韩大丞相,你这么叼,你爹娘知道咩。”   韩非明想到什么,瞬间太阳穴一抽,“你不会……听到了吧?”   八卦仙人耸肩,磕着手中仅剩一枚,“嗯哼。”   韩非明转移话题,“说来也怪,你的这些瓜子儿都是何处得来的?”   八卦仙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一眼他,仿佛他在问为何天要下雨一样,“一抓就好了。像这样。”   他凭空一抓,摊手给韩非明看,果然又是一堆瓜子。   韩非明生硬地点点头,若有所思了许久。就在八卦仙人耐不住寂寞打算再找点什么没节操的话题调戏他一番时,他开口道:“哦,原来客厅里的瓜子儿是你偷吃的。”   错怪那孩子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分外冷峻。   于是这回,不自在地转变话题的变成了八卦仙人。“——我总觉得你最近和毕夏很不对劲啊。就算你在怀念渣攻,也不带这么找替身的我跟你说……”   韩非明剐了他一眼。   这就是再不闭嘴就绝交的节奏啊……八卦仙人感叹着,忽然正色,“不,没跟你说笑。阳寿三纪,是给你了断恩怨的,不是越陷越深。”   而他这次连个眼神都没扔来,只是望着自己的左手,不说话。   良久之后,韩非明开口道:“我自然知道他们两个不同。只是……”   不愿承认么?   他陷入沉思。回忆这几天的各个举动,竟心惊肉跳地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把毕夏与毕寒的言行引导一致。   一次次对毕夏说前世常说的话,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可耻的是他竟然还抱着期待的心情,似乎恨不得毕夏能答出与少年时的毕寒一模一样的话。   扪心自问一句,这几天他叫毕夏名字时又有几次不是私心大作叫得“陛下”?   “你不会是想着,原来那个超好的陛下没有了,就随便找个也叫毕夏的糊弄一下吧。”八卦仙人将手指尖上的瓜子壳随意一弹,慵懒地一靠,转着发梢。   “自然不会。”韩非明坦然看他。毕夏是八卦仙人塞来,可不是他随便找的。“话说回来,见他难道不是你安排的么?”   八卦仙人夸张地大笑起来,显然想借机糊弄过去。但笑了半天后发现韩非明仍认真地盯着他看,没有半点被诓去的样子,这才叹了口气,泄露天机,“是啊。上面叫我这么干的。”   “何也?”   “天书上这么说,别的多了我也不知道……”八卦仙人翻出了他的华为手机,翻到了短信界面,出示给他看——   恩怨司:天道有常,善恶不枉,因果需圆。韩明前世见人所负,已成一桩报应。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第一步,与毕夏相识相伴)   连这样的天机都开始用现代传媒工具传递了么?韩非明撑着额头,检讨着自己的食古不化。“下一步呢?”   “还没收到。”这回八卦仙人苦着个脸,不似作伪。   “既然如此……”   八卦仙人眼巴巴地望着韩非明,期待他说出什么“我一定好好服从组织的安排”,就见得他面无表情,慢吞吞地一字一顿道:“我偏要逆天而行。”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打这以后,毕夏再也见不到老师无奈中带着宠溺的温柔表情了。不管是写完了作业还是没写完作业,认真听讲了还是没认真听讲,韩非明永远都是一个表情。   ……那就是,没有表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毕夏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样的转变,于是发了狠地天天卖萌打滚滚来滚去,不写作业不听课,不给老师倒茶,整天看电视。   并期待着老师能从他永远捧着的不同的书中抬起头来,对他破口大骂。   可惜韩非明这回是铁了心的不理他,除了吃饭讲课收作业,一句话也不跟他讲。甚至被他抱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也保持着一张冷脸,毫不动摇。有一次他找了急,抱着韩非明滚来滚去逼迫未遂后撩起他的衣服准备挠痒痒,然而爪子还没有伸出去,就挨了个狠狠的耳光。   韩非明抿着唇,冷冷看着他。直到他无意识间松了手,才拍打着身上衣物,走进房门去,一把关上。   门外,毕夏盯着地面上大理石的纹路,皱起眉头,思考着究竟为何老师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几个小时过去,里屋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天过正午,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毕夏苦着脸揉着肚子,远远看了一眼厨房,吞咽口水。   韩非眀不出来,他怎么敢自己做饭?   万一又被质问,他又怎么回答?   “阿夏为了讨好老师看电视学的”?别逗了。   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坐在电视前把《果宝特受》调到最大声音的毕夏看了看钟,已经四点了。   茶几上的瓜子儿之类的干果不知为何全都见了底。毕夏紧了紧眉,伸出去拿的手在半空晃了晃,放下。他才吃了多少啊。   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他有些急躁,站起来踱着步。里屋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韩非眀像是铁了心要饿死他。   毕夏下定决心,一个健步冲过去,狠狠拍门,“老师,阿夏饿了,开门嘛,开门嘛……”   仍旧寂静。   “老师,阿夏做错了什么,你说嘛……你说,我再也不敢了,我改还不行嘛,真的好饿……”   没有回应。   “老师,我砸门了哦,说真的——”   “轰”一声,正在他撞向门的后一秒,门开了。韩非眀冷着脸看着他。   “老……”   毕夏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看到他越过自己走出来,将茶几上的那本《现代汉语语法精解》拿起来,装入背包中,又从米黄色的单人沙发上抓起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   “老师,你要出门?”   跟在他忙碌的身影后像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毕夏忍不住问了一句,就被突然转过身来的韩非眀撞了个满怀。   “老师,你去哪儿啊!”这次真是急了,毕夏见他道了声歉后又要走,一把桎梏住他的肩膀。   韩非眀看着他,渐渐皱起眉头。   眼神严厉。   毕夏心惊,不自禁时已经放开了他。   韩非眀整理好外套,背上背包,大步走向大门口。   等门再次关上之后,他一屁股跌回老师专用的单人沙发上,揉着胃叹气,心说果然还是叫外卖吧。   ……反正他已经识数了。   沙发上少年的肚子哀怨地鸣响。    ☆、我要旺仔牛奶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韩非眀长舒一口气,快步走着,再没回头。直到毕家别墅远的不见了,街上车水马龙,才听下脚步,四下找着上回乘坐地铁时的入口。   这份工作他还需继续做下去。不但八卦仙人这么劝他,光是想到毕女士那天的眼泪,毕先生的殷切恳求,他也不敢辜负。   该教的他会教,该照顾的他会照顾,但却再不能把他当作……   可今日陛下撩其他衣服时,他才发现自己之前还没有完全醒悟。因为那一瞬,毕夏的脸又与后来茅草堆上的暴君重叠了。   衣服被掀起来的一刻,就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后来躲在屋内的韩非眀并不是生气,而是恐惧。   八卦仙人的谶言再次浮现——   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像是从一堆杂乱的线中抓住了线头,但不知道扯了会有什么后果,一拉即开——抑或是,越缠越紧?   拉着线头的人迷茫的站着,不知所措。   他以前从未这样想过。   难道……“着其了断恩怨”的意思是——   一身冷汗的韩非眀打着激灵回过神来时,已经随着人潮进了地铁口,呆站在H市五颜六色的地铁线路图上。   地铁站里的冷气开的很早。一波波的森冷席卷而来,让他觉得无所遁形。手指在线路图漫无目的地划着。他能去哪儿呢?   在这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世界活着,真是种幸运么?周围都是他不熟悉的东西。他曾经的专长现在连混口饭吃都做不到。   还不如殿前自刎时,死在那个严寒彻骨的冬日。   手指突然停滞在一个熟悉的地名上。   “新世界广场。”   甚至比左上角的“中心书城”更加引人神往。   ——就这一次罢。   及到达时,天色稍暗,已然到了六七点。新世界广场灯红酒绿,人潮熙攘。韩非眀找到了上回熟悉的那条道,沿路向前。   正当酉时,现代人的饭点。新世界广场一层的各大餐馆外拍着长龙。韩非眀一天未进食,虽没有晚饭的习惯,却也闻着香食指大动。   只是这队伍太恼人。   韩非眀思量再三,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上回的肯德基走去。   到了门口心一横,想着也罢,疼便疼去,疼死他算数。   可当他推门进去后,才发现吃不吃不是他一厢情愿的。看着足足将整个餐厅塞满的队伍,估摸着怎么样也有一百多人吧,韩非眀默默关门退下。   还是饿死算了。   不远处的长椅上空着,韩非眀走过去坐下,放下背包,捶着一双疲惫的腿,活动着“咔咔”作响的肩部,心中略微有些后悔,他就不该带什么《现代汉语词典》的……   这也算是他的坏毛病了,一出门就杞人忧天,怕这个也用得着那个也用得着,最后行囊中满满都是大厚书。前世他的小厮五柳次次都趁他不备重新帮他收拾,今生则是八卦仙人半拖半拽地往外拿东西。他仍顽固地回回如是。   不过正好。毕夏带他来的时候并没有逛太多地方,顶多就是吃了个肯德基,之后本来还想去电玩城,却被他以“乌烟瘴气何以去得”为由拒绝。后来毕夏就开始撒欢乱跑,他一路追打之余什么也没看到。   其实挺无聊的,正好看看书。   韩非眀想着,掏出了背包中的《中国近代史》,翻开了原先的进度。可光是看到黄海海战一段的第二页时就数次被喧闹声打断了思路。   “爸爸,我要喝雪碧……”小男孩的声音软糯,与可了劲装嫩的毕夏倒有几分相像。韩非明一惊,抬头去看,却是个四五岁的男童被其父牵着,站在陈列着一排排瓶子的红色柜子前。   其父从钱包中掏出几枚硬币,竟塞进了柜子一侧缝隙。紧接着一阵“咕噜”响声,男童蹲下掏了掏,站起来时手中已拿上一个绿色半透明的瓶子。   倒是有趣。   韩非明咽了口唾沫,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有些痒痒。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将书收好,起身朝那红柜走去。等到面前了,他也依样画葫芦,掏出钱包,一边细细地看着写在柜子上的说明。   半晌后。   韩非明攥着硬币的手半空中举棋不动。   这,看不懂啊……   八卦仙人早在教他用手机时就嘲笑过他“对高科技产品使用方式的学习能力堪比老太太”,韩非明虽在他面前嘴硬,但暗里也还是承认的。   只是……   韩非明擦了擦汗,咬牙继续研究。如何能输给三岁孩童!   “……抱歉。”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雄浑的男声,“能让我看看么?”   韩非明早已束手无策,恨不得一拳头敲碎柜子上玻璃将瓶子取出来,闻言甚愧,忙要让至一侧。   可那人却一手撑在他欲去之所,另一只手则搭在了他肩上,竟像是将他禁锢在怀里。意识到这一点的韩非明眉头紧锁,“请问……”   男子附在他耳边,“想喝什么?”   韩非明一呆,他想到来者不善,却没想到有这一问。他思量一番,最后决定见招拆招,故而随意一指,“多谢。”   男子失笑,“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这些。”   硬币被塞进去,过会儿男子弯下腰去,捡起一个红祼,递给他。   韩非明低头看去,结果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竟是旺仔牛奶。   他在毕夏爱看的动画频道的广告中见过,知道这是孩童之好,一时间更加口干舌燥。“我……”   “非明啊,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那男子也给自己买了一罐旺仔牛奶,松开撑在柜子上的手后侧身让开。   韩非明与他相对。那男子身着正装,穿戴齐整,身材挺拔高大,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唯独左耳上一点闪亮使整个装束显得略微不伦不类。“您好。”   男子似乎与原韩非明相熟,他也不敢多说。   但那人闻言还是皱了皱眉,“非明,你原先不是这样的。”   韩非明听得心惊肉跳,忙沉下心来回忆方才男子与他的互动。   “我知道……”估计是见他一脸茫然,男子眸光一黯,“那件事后,你心里就有疙瘩。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但——”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明白也不是他韩非明了。他笑了笑,“对不起,恐怕您认错人了。”   他正要从另一边离去,男人咬牙,一把扯住他手腕,“韩非明——”   韩非明回头,冷冷看着他。   男子神色尴尬,放开他的手,语气软下来,“非明,听话。”   这回,韩非明看也不看他,扭头就走。   听到男子呼他一声,似要追上来,他顺手将那罐还未开封的旺仔牛奶扔进沿路的垃圾箱。   不管原韩非明与此人有何纠葛,都已经死生两隔,与他毫无瓜葛,也不必纠缠。   ·   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但都市的夜晚流光溢彩。韩非明还未在晚上独自出门过,刚一环顾就被深深地吸引住,再移不开目光。   一个人跟他并肩走着。韩非明本未在意,然则一路走来,无论他路径如何,那人都如影随形。他不禁皱了皱眉,突然飞跑起来,拐入稍黑的街角。   那人却像是黏在了他身上,毫不落下。   “你……”   韩非明还没倒过气来,就被一拍肩膀。   “麻麻没有告诉过你么,晚上不要独自出门。”   被拍到的瞬间他脸色煞白,但那人出声后,原本紧张到极点的心情一下子回落。“——八卦道长。”   “是八卦仙人!”那人忽地把手抓在他脸上揉了一通。   一辆车路过,大灯一晃,八卦仙人脸上的坏笑随即入目。   韩非明有些无奈,“非得这样不可?”   “别这么没趣啦……”八卦仙人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扯,“来来来,哥哥还不是看你一个人逛街这么寂寞,心疼得要命,于是牺牲自己来陪陪你啦。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好玩的多了去了。快不要想着你的渣攻,咱俩享受生活去。”   韩非明虽还是说不上欣赏他的方式,但心里稍暖,说不出的难受也褪去了。“任你。”   八卦仙人拍拍他肩膀。   一路无话。许久之后,韩非明开口道:“你一直跟着我?”   八卦仙人面露尴尬,“嗯……”   “今天我遇到的那名男子,是何来历?”   八卦仙人见瞒不过,只好叹了口气,“天机不可泄露。”   韩非明勾了勾嘴角,“就知道。”   “顺其自然吧,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八卦仙人似是憋不住秘密,忍不住补上了一句。   韩非明闻言低眸,许久后道:“真要是天道有常,顺其自然,我又岂能逆天改命死而复生?”   被他噎了一瞬,八卦仙人急忙搜肠刮肚,“哎呀,你不懂。顺其自然就是——照我说的做。”   韩非明失笑,继而正色,“你说,我总有一日会得知真相的罢。”   八卦仙人像是获了大赦,连忙点头,“这个必须。”   “好。”韩非明拉着他,在街边一个类似今日见到的红色柜子前停下,“那我就顺其自然。你说,怎么做?”   八卦仙人翻出手机,在屏幕上上下划着,许久后道:“嗯,融入现代社会……和与毕夏和睦相处。”   “好,那我要旺仔牛奶。”   韩非明淡淡丢下一句,转身走了。   “……啊?”   这两者有直接联系么?   不过,虽然瞠目结舌,但八卦仙人还是乖乖掏钱,捡起出货口的红罐,向他追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露脸的人物好少~ 终于出现了新鲜面孔的感觉真不错~ 为毛俺感觉随便出场个男的都比毕夏像西皮呢…… ☆、关电视写作业   这个晚上的韩非眀意外地放得开。   如果说刚开始八卦仙人带他进酒吧时,看着袒胸露背的人们他还会红着脸来一句“成何体统”,那到最后KTV里的麦霸就让人完全看不到韩大丞相的影子了。   八卦仙人几番劝阻不下,此刻已经悲凄得躲在墙角捂耳朵许久。难得一曲终了,他抓住空隙大喝一声:“明大大,求放过!”   韩非眀置若罔闻,继续跟着下一首歌的歌词开唱。   ……如果要问刚来到现代的韩大丞相为何会这么多歌,八卦仙人的回答一定会是:“他会个毛线!”   韩非眀点的歌他自己根本一首都不会唱,但不知道为何总能在和原曲一点关系都扯不上的调调上引吭高歌。这便算了,他偏偏唱得还一首比一首高兴,根本停不下来。   八卦仙人有点明白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了。实际上,他现在只想一个法术丢过去教韩非眀闭嘴。只可惜他第一次产生这个冲动的时候就因即刻到来的短信铃声的打断而告终。   “死装逼:顺其自然。”   死装逼是他在恩怨司的顶头上司,因为向来不苟言笑、说话玄虚而得名。这位顶头上司掌握着整个恩怨司的职位调动和薪水增减,所以丢法术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呀啊……”   在酒吧喝得醉醺醺的韩非眀东倒西歪地靠在KTV的亮色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挥着手,嗓子嘶哑。又过了会儿,歌声终于停了。   他急忙过去看,发现他一头歪倒,已然熟睡。   其实吧,能好好睡一觉也不错。   八卦仙人蹲在韩非眀面前,看着他眼眶边缘一圈的乌黑,忍不住笑了笑,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将他搀起来,半拖半拽的往外拉。   新世界广场地处H市的中心商务区,娱乐场所与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八卦仙人很快找到了一家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后把韩非眀往侍者身上一扔,大大松了口气。但还没等他完全缓过来,就听到身后一声断喝:“你是何人?竟敢闯入本相官邸……五柳,叉出去——呕……”   八卦仙人无奈停步,从一身狼狈地侍者手里把韩非眀接了回来。“不好意思,我家哥们儿酒品不好,酒品不好。”   “胡说!我韩明向来千杯不醉,岂会——”   “好好好,乖,咱们进去,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啊……”   “八卦罗汉!你说清楚,韩明何时酒品不——呕……”   “好好好,我们丞相大人酒品好着呢,好着呢,回府,咱们回府——”   终于将他扔到酒店的大床上,八卦仙人擦着冷汗,更想丢个法术把他炸晕了。   酒店的床很软,韩非眀躺在上面压出了深深的凹陷。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动,动不了……”   他喝醉了本来就没力气,再加上软床有力气没处使,动不了并不奇怪。故而八卦仙人也没在意,转身跟服务生交待拿些醒酒的东西。   没成想他突然闹腾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在这儿……我要走,不要……”   服务生正应答到一半的话被叫喊声淹没后终于还是没有勉强,只是一脸惊愕地望着八卦仙人。   ……而八卦仙人觉得自己已经几十年没这么窘迫过了,片区长的脸面简直要丢到姥姥家去!   虽然如此,他也不得不抛下这头,屁颠屁颠过去安抚韩非眀。   陷在床中的瘦削青年正猛摇着头,双眼大睁,惊恐地望着他,“求你,求你……我不要……”   八卦仙人猜想自己额头上的血管一定像动漫里一样爆出十字了。“哎呀,吵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强迫你做什么呢。”   这一句出口,更是火上浇油。韩非眀一个用力坐起来,巴掌狠狠拍在床上,怒目圆睁,“大胆!你竟敢强迫本相做那苟且之事,好不害臊!来人,给我拉下去……”   “嗻嗻嗻,奴才该死,拉下去斩了还不行么,丞相大人别气坏了身子啊,快躺下,躺下——”   韩非眀被他扶着靠在床头,气竟也消了大半,说话也心平气和起来。“如何这般草芥人命?莫说未遂,就是他真的对我做了什么,也罪不至死。罢,放了就是……”   “丞相真他妈太宽宏大量,快睡快睡——”   韩非眀“嗯”了一声,但还是拉着他袖子不放,“不,我不躺在这儿。”   突然想起这厮是有不爱睡软床的毛病,发现症结的八卦仙人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赶忙将他搀起来,扶到床边的椅子上。   “您好……”一旁被忽略许久的服务生见终于插得上话,立马说道。   刚喘口气的八卦仙人苦笑,心说自己还真是摊上了个两头热的苦差事。   等他回来时,韩非眀曲着腿抱膝坐在缩在椅子上,抬头,茫然地看着他,眼神呆滞。   看了一会儿后,竟落下泪来。   八卦仙人暗暗叫苦。怎么刚把泼妇哄回来,又引来了怨妇。“阿明啊,怎么了?”   韩非眀看着他,“为何,为何我处处对他好,处处帮他,维护他……我为他呕心沥血,半辈子都搭进去了,他还是不愿留我一条命?”   八卦仙人意识到他说的是上辈子的主君毕寒,知道这件事他也插不上话,于是也不劝了,只是坐在他对面,作倾听状。   “他就是不信我。”韩非眀吸了吸鼻子,“他宁肯信他那几刚来几个月的宠臣,也不愿信我。我从他三岁起看着他长大,又当爹又作娘,更兼为师,自以为也算他半个亲人,却是我自作多情了……同患难时我俩如何之好,为何好容易日子好过了,他就再不肯信我……”   “我要是图谋篡逆,早在他登基时就篡了,何必扶他上位,还放手了大半实权——”   “我韩家三代忠良,祖上夏氏受太宗赐姓‘韩’,韩家虽遭先帝猜忌,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人。然则我韩氏子孙永世忠心大韩,分毫不改!韩明韩知人姓韩一天,就绝不会做出此等,此等……”   韩非眀激动之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很快便力竭而俯趴着倒在床上,深陷其中,再难动弹,“那时我被陛下压在茅草堆上□□时就想一死了之了——只是当彼之际,于内天灾不断,于外边疆不定,韩明堂堂一国丞相,又岂可因一己之欲,至千万百姓于不顾……”   八卦仙人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抚着他的后背,“好点没,还难受么?”   “八卦高僧,我问你。”韩非眀扭头向着他,看起来清醒一些了。   “……是八卦仙人。”   “我且问你,‘着其了断恩怨’是何意?”   八卦仙人面露难色。   韩非眀“吃吃”笑着,“前世他欠我的,这辈子,是不是我得讨回来?”   “……”   “他是否,得还我一命?”   “……”   “若真当如此,我还不如不活。”   韩非眀深吸了口气,枕着的床单湿了一片,“我韩明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陛下负我是他一人之事,我不愿在毕夏身上追究。”   他像是累了,疲然闭上双眼,“八卦仙翁,我已思量停当。一切顺其自然便是。毕夏那边……我自会好好相处,不教你费心了。”   八卦仙人微愣后轻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久后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好吧,我知道这很毁气氛,不过——”   是八卦仙人。   ·   韩大丞相第二天早上从床上弹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呐,那孩子一个人在家……”   然后才看到和他同床共枕的另一个男人。   “八卦先生……”   “是八卦仙人。”不同于以前见面,男人一身现代人的打扮,坐起来伸着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含糊不清道。   “这——”韩非眀环顾四周,又回想昨日,不禁心惊肉跳,“我,后来,有,嗯……”   八卦仙人面无表情看着他,点点头,“有啊,你挂在我身上,非说要嫁给我。”   “我说不行,你就哭,还喊着‘我要,我要,好难受,给我,求你了’……之类的。”   接着,他满意地看着韩非眀渐渐涨红的脸色,挑起嘴角,心中升起报复的快意。   但很快他就笑不下去了。只见韩非眀爬上窗台,一手推开窗户,“韩非眀身为男子,竟作出此等折祖辱家之事,实在无颜苟活,不如——”   “诶诶诶等会儿,别急啊我逗你的!”   八卦仙人正急眼时,就见得他扭头过来,眉毛上扬。   韩非眀看他呆傻之相,不由一笑,从窗台上跳下来,“我就知道。”   ——如果非说韩非明从八卦仙人身上学到了什么不可,那莫过于,及时行乐。   ·   等韩非明回到毕府,刚一按门铃,门内就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   毕夏站在门口,一看见是他眼睛就红了。   韩非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把搂住脖子哭嚎。“老师——哇,老师,呜呜……你去哪儿了,我好饿,好担心你被坏蛋抓走……哇,给我做饭!”   莫名地有点心酸,韩非明摸了摸他的脑袋,心下略微后悔,“再不会了。”   ——不过一进门,韩非明心中的难过便褪下了一半。   “这就是你饿了的结果”   让他看看,嗯,吃得比他在家时好像好一点呀。   餐桌上满是仓促间收到一半的肯德基包装,电视机前还散落着几根薯条。   韩非明前世便对食物没有讲究。五柳很会做菜,成天翻着花样给他换菜式。但他始终也只钟情一两种,后来也就教那孩子没事不要瞎折腾。   他原本也从不下厨,这辈子为了生存才学会了炒小白菜和西红柿鸡蛋汤,连续吃了好几个月,并固执得认为一辈子吃这两个菜也就足够了。   这么看来,他确实忽略了这几天毕夏每逢开饭时发绿的脸色。   韩非明摩挲着下巴,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毕夏朝他傻笑,“哎呀,老师,别人真是饿到快晕过去了嘛……”   韩非明扬眉,“作业写完了么?”   毕夏惨叫一声,抱着脑袋,缩起身子蹲在地下。   “奥迪双钻,我的伙伴……”电视里小男孩蠢萌的声音念着,“家佳卡通告诉你,现在,十——”   “毕夏,赶紧给我关了电视写作业!” 作者有话要说:  好开森!三万字了…… 可以求长评的节奏! ☆、毕夏找存在感   “他回来了。”   “嗯,嗯。没事。……没事。他好像还没发现。”   “嗯,他现在不再像之前那样了。”   黑暗中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只能听到手指“嗒”“嗒”有节奏地敲打在桌面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   “好吧。罗二少最近还有什么消息?”   “……哼,是么,果然是他,我一猜就是。”   “——等一下,什么?”   面色凝重起来,举着手机站在窗前的少年口中不时“嗯”一下,点点头。良久之后,通话结束。窗帘被“哗”地拉上,掩盖住了一窗的夜色。   毕夏走到床边坐下,拿起随意摆放在枕头旁边的《算数100分》,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将后端有咬痕的红色铅笔夹起来,在指尖转着,眉头渐渐皱紧。   因爱生恨、穷追猛打确实是那个疯子的作风。上一回韩非明活下来是失手。但倒也干净漂亮,一点儿也没被抓住把柄。下一回呢?   理智这样打算着,但毕夏却从心底里不希望“下一回”的发生。哪怕说不定能因此扳倒罗老二,也不希望。   不过他想是这么想的,可惜——   “毕夏,你好好待着,写完作业就睡觉,不许看电视。”韩非明推开房间的门,一边整理外套一边说道。   房间里很黑,门外的光亮从门中透出来,并不算高大的男人逆光而立,身材笔挺。一身休闲的牛仔裤体恤衫却硬生生地被穿出的西装革履的味道。毕夏重重叹了口气,“老师,不要出去了好不好嘛……别人大晚上的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的说。”   顺着光线可以清楚地看到韩非明身形一僵。“……你得学会独立。”   “我不我不,人家明明还小!”毕夏在他开灯之后往哆啦A梦床单上一扑,拼命地打滚。   韩非明的目光随着他从床头滚到床尾,床尾滚到床头,床头滚到床尾,床尾滚到地上,终于动容,“没事吧。”   毕夏捂着头撒泼。“哇啊,我被磕傻了,磕傻了,老师你要负责,呜,不许出去玩,负责!”   韩非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来扶起他。“没事吧……我看看。”   其实也没什么事,意识到这点的毕夏把手从脑门上拿开以前故意在碰撞处捏了一下。   ……可惜痕迹做得太假,迅速被老师识破并给予批评。   韩非明咬着牙,一脸几乎说得上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呀——你……”   毕夏见势不好,乖乖缩脖子伸手。   不料韩非明见状竟没什么气生了,还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掌。“也罢,依你。我明日再去便是。”   ——绕了半天敢情还要去是咩!   看着老师离开的背影,毕夏揉了揉鼻子。虽然他有保护的想法,但看来想保护一个人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   自从被八卦仙人带出去遛了一晚上之后,韩非明便开始对新世界充满兴趣。尽管被学生一次次地阻挠,他体验生活的热情却仍旧没有被浇灭。   想到上回他路过想卖的“七喜”还没有到手,便利店里的柠檬味“曼妥思”又没货,他就觉得一阵心痒,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毕府。   韩非明站在洗手间门前,抬着手,一瞬间竟忘了自己将做之事。   门上玻璃上映着他的脸庞,虽然看不清晰,却可见红光满面,喜色飞眉。   ……竟有些不像他了。   无论是韩明还是韩非明,只要是他,便应该喜怒不形,严于克己才对。那眼前这个纵于声色、贪欢享乐的人又是谁?   思量之间,眼前的玻璃上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八卦——”   “停停停。”八卦仙人一把捂住他的嘴,“是八卦仙人。”   八卦真人、八卦道长、八卦高僧、八卦罗汉都出来了,再让这小子说下去,西天极乐那边估计又要多出了叫八卦的菩萨或佛祖了罢,折煞他也。   韩非明摆脱开,微微蹙眉,“又有何事?”   “找你出去玩。”八卦仙人笑眯眯地跟他勾肩搭背,“上回你一直说想去的新世界游乐园,我请客,怎么样?”   “你请?”韩非明斜眼看他,“你真的有钱?”别以为他忘了客厅里的瓜子是怎么消失的。   八卦仙人显然是心虚,迅速重启话头道:“你不是说很想坐一下摩天轮么?那天咱哥俩路过了没进去来着。”   韩非明挑眉。   “放心,我给上天跑腿,也是会发工资的。”八卦仙人见状无奈,从双肩背包中翻出了一个刷着黑色亮漆的皮夹,“要不要我上缴给你呀?不过先说好我的工资只缴给夫人。”   或许是想好要带他出去,八卦仙人一身休闲的现代装束,一副踏青郊游的样子。韩非明叹了口气,“收收你的工资罢——我只是担心,那孩子一个人在家……”   八卦仙人绕到他身前与他对视,“那就带着他去呀。”   “那你又怎么避开……”韩非明眨眨眼,八卦仙人忽的消失了。他正讶异之间,一双手又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脖子。   八卦仙人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明日再议。”   话是这么说,但此刻韩非明已然心动了八九分。   翌日清晨。张开双臂挡在门前,一脸大义凛然的毕夏决然道:“老师,要想出门,先过我这一——啊……”   韩非明一把推开门,拎着学生的后领往出拉。   “啊,老师,你不能去啊……不能去……”   韩非明转头,眉毛上挑:“嗯?”   毕夏箫声。   ·   尽管过程波折,但两人最终还是站在了去往新城市广场的地铁线上。环城线是高峰线路,加上是星期一的高峰时段,人多到地铁月台上都挤得喘不过气来。   毕夏看着一路驶来的地铁,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透过玻璃可以看得到一片又一片的人头攒动,显然车厢里的人口密度已经达到了极致。   他偷偷瞟了一眼韩非明。后者站得笔直,脸上仍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静。“……老师,我们就不能——”   “嘀嘀嘀”声响起,门开了,韩非明一把扯住他,三步两步蹿到车门前,从各种犄角旮旯的缝隙中钻入车厢内部,竟然还找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   毕夏震惊之下再看向韩非明,后者再次站得笔直,脸上又变回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静。   ……果然他对老师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   毕夏默默在形容老师的俗语中加了一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可是,老师。”他摆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老师难道不知道先下后上么?还有要尊老爱幼啊。”   韩非明面上一红,半晌后一本正经答道:“君子其有所不为,有所为之。”   ——自然韩非明不会承认这是他玩心之切,一时间难以自持之故。   他俩挤在人群中央,随着车的前进晃悠。报站语音本就模糊的声音混杂在喧哗中几乎被完全淹没。毕夏站得脚酸,一边活动着脚踝一边探头看线路图,“老师,我们要去哪里?”   韩非明若有所思状,低着头没有回答。   毕夏又研究了一会儿,眉头渐渐皱紧,“……不会又是,吧?”   韩非明从背包中取出《现代汉语词典》翻开。   ……话说回来,他怎么又带了这玩意儿。一般来说,正常人去逛商场需要带现代汉语词典么?毕夏略微无奈,移开目光。   如果没猜错的话,恐怕两人这回的目的地又是新世界广场。说实在的,他都有点后悔把韩非明带去那儿了——尽管要照顾自家的生意,但也不用三天两头地往过跑吧。更何况毕家地处近郊,与市中心的新城市广场之间的距离怎么着也说不上近,来回一趟少说也要三个多小时。真不知道那里是有什么天材地宝,吸引着并不爱出门的老师一次次光顾。   韩非明正翻到“强迫症”一词,一看从未见过,就定下神来阅读着释义。   “强迫症(OCD)属于焦虑障碍的一种类型,是一组以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为主要临床表现的神经精神疾病,其特点为有意识的强迫和反强迫并存,一些毫无意义、甚至违背自己意愿的想法或冲动反反复复侵入患者的日常生活。”   韩非明将夹在封面上的签字笔取来,握在手中。然而正思索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竟握成了毛笔的姿势,他连忙改过来,而后在自己不懂的词下画着线。   “焦虑障碍”,“临床”,“神经精神疾病”……   “哇啊啊啊,老师,他摸我!”   正沉溺在精神疾病研究的韩非明被一声尖叫拉回神来。只见毕夏抓着他的衣襟,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看。   再环顾四周时,韩非明窘迫地发现全车厢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俩身上,“……怎么了?”   毕夏抹了一把眼角,指着两人身侧的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矮瘦男子,“就是他,那个猥琐的叔叔摸我,呜……”   十九岁的少年早就有了成年人的身高和相貌,尽管还透着一点稚嫩,但以此般体形做出彼等行为,还是让人心中惊疑。韩非明干咳了一声,用扫过的冷眼阻隔周围探寻的目光。“哪个叔叔?”   毕夏又指了指那矮瘦男子。   那人此刻估计早已盘算着要找地方躲起来。正值到站,门一开,他便淹没在涌出车门的滚滚人流中。   韩非明一边撑着门边扶手在往里挤的人潮中保持不动,一边远望车外,眉头紧紧缩起。   毕夏拉了拉他,“老师,去坐吧。”   这一站下车之人比上车人多,车厢里的空间明显多了,还空出了座位。只是空出之位只容一人,毕夏将他拉过来后侧身让开,明摆着是示意教他坐。   倒是这小子知道尊师重道。韩非明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毫不客气地照做。   结果毕夏更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韩非明怒道:“给我下去!”   “昂,不嘛……”   感觉到四周人越来越赤|裸的好奇,韩非明觉得自己眼前发黑,“你,你给我下去!”   毕夏闻言,挪动臀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  毕夏,赶紧给俺关了电视照存在感! 【祝我生日快乐~助我生快~助我生快~】 ☆、沧浪之水清兮      天气并不好,一层层云将蓝色覆盖得半点不露。地铁站外,韩非明将大辞典装回背包,腾出来的手招呼着撒欢的毕夏回来。   “老师,真的要去游乐园么?真的吗真的吗!”被一把揪住的毕夏仍然欢腾,“老师最好了老师萌萌哒!”   自从告诉他本次的目的地不是新世界广场而是它旁边的游乐园后,这厮就没有一刻闭上叽叽喳喳的念叨的嘴巴。   真的这么开心?   韩非明忍不住笑了笑,但这样温柔的表情在揉了揉他的头发后就消失了。他换上一脸严肃,摸着毕夏头发的手在那脑袋顶上一拍,“说去就去,别废话。”   游乐园离购物中心相距有一里的距离,从地铁站的出口出来还要在走上一会儿。虽未到吴牛喘月时,但南国湿气大,又没有太阳晒烤,故而水气逼人,闷热难忍。   韩非明背包里又放了好几本厚书,至少有七八斤重,走着走着便汗流浃背,有些气短,不禁减缓了脚步。   本想着顺势等等毕夏,刚打算回头看看,就被什么东西撞在了后背上。   韩非明一惊,却见毕夏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老师,干嘛突然停下……”   “你走路不看的?”韩非明挑眉。   就在他说话时毕夏向后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才应声:“嗯……嗯?”   韩非明转身看着他,神色严厉。“你今天怎么回事?”   一路走着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心不在焉的。   毕夏连忙摇头摆手,“没有啊,老师你……”   韩非明不等他说完,径自转身,大步迈进,与正在努力向他推销香草味冰淇淋的路边摊老板擦身而过。   “欸,老师你别生气嘛,我,我是因为太想吃冰淇淋了!”毕夏快步跟上,慌乱地手舞足蹈口不择言,“对,一定是因为太想吃冰淇淋才会这样!”   韩非明缓步,一副被说动的样子。“真的?”   毕夏眉开眼笑,小鸡啄米般点头。   韩非明笑眯眯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说……”   毕夏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早说你是馋冰淇淋了呢?”   啊,老师好可怕……   眼看着老师一甩头极其高冷地渐行渐远,毕夏开始检讨自己的卖萌功是否有所退步。   然而就在韩非明快要走进“新世界游乐公园”大门时,他却听到那个在门前停住脚步的男人这样说:“我不要香草味。”   毕夏突然想起他上回卖来的香草味被嫌弃得有多惨,顿时没忍住,一声“噗”破喉而出。   “要冰淇淋么?”小摊老板举着挖勺眼巴巴道。   毕夏笑了笑,“谢谢,先不要。”   说完,他不顾老板诧异的出声询问,掏出手机,走到僻静处。“喂,亮子……对,你找几个人过来,你夏哥这儿有小尾巴……”   ·   韩非明本来打算一路进去,却在刚迈出一条腿时被什么揪了一把后腰。   “八卦……”   “八卦仙人!”   八卦仙人身着白衬衣和开洞的牛仔裤,脖子上戴着大一串一个手指粗的金属链子,一头长发成了杀马特洗剪吹,左耳上还有个一闪一闪的骷髅头耳钉,一手揽过他肩膀和他勾搭着,痞气十足。   韩非明自然形容不出他的着衣风格,只觉得看着难受,不端不正。若是换了旁人穿着这么一身,别说近身,恐怕大道相遇都要绕路而行。然而八卦仙人不同。两人相处之时最短,但韩非明早已将他视作至交,推心置腹无有顾虑。   这是上辈子毕寒也没有的待遇。   八卦仙人拖着他到了一处队伍后,长叹口气,而后使劲拍着他的肩膀道:“说你蠢萌你就卖蠢给我看啊,知不知道游乐园要先买票的?”   韩非明气结,动动嘴唇后嘟囔道:“你又不说,我怎得知?”   票是要买的,但买几张也是个问题。八卦仙人出现时不着痕迹,但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消失。   八卦仙人的计策是自己先装作买冰淇淋离开队伍,等韩非明拿上票进去后再找个僻静的地方出现。   韩非明刚开始是担心毕夏,却被狠狠地打击了一句“你担心他?他比你还识数呢,自己会买”。说来也是,他在售票员念出金额数后与之大眼瞪小眼的境况确实连利索拿出百元大钞的毕夏还不如。   最后还是买了两张票,八卦仙人一边挺开心地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入,一边还喋喋不休地骂他傻。“……你说你,浪费钱。图什么呢?明明可以……”   韩非明打断他,一板一眼道:“不请而用,是谓盗。韩某图个心安理得。”   八卦仙人愣了半晌,继而忍不住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呀,老古板。”   韩非明不理他,只自打量着四下新鲜的景状。当他看清楚过山车铁轨上奔驰的小车里坐的真是人时,惊诧地简直说不出话。   一干器械,满目琳琅。   真难为这里人想得出来。   韩非明被八卦仙人硬拉到过山车的长队后,还不住地摇头推脱,“这……我不行,这东西岂可……”   ……等从车厢上跌跌撞撞地下来时,他连把这厮踹下十八层地狱的心都有了。   “欸,我怎么知道你这么怕高,麻蛋在上面叫得跟不要钱一样。”八卦仙人耸了耸肩,边推托着责任边将死活不愿再尝试旋转秋千的韩非明搀到路边长椅上坐下,“你真不去?那个可好玩了。”   韩非明整了整额头上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不说话。   “真不去?真不去?真……”   八卦仙人一声哀嚎,紧接着躲过了他踹来的第二脚。“喂,君子动口不动手!”   韩非明撑着额头,缓缓挑起嘴角,“是啊,所以我从来不动手。”   说着又是一踹。   八卦仙人开溜后,韩非明平静下来,正襟危坐。太阳从云层中好容易透出的光亮倾洒,在金属器械上泛着耀眼的光斑。长椅正在阴凉处,似乎与外界隔离,连喧闹声都要小上一些。   毕夏买个冰淇淋去了许久,也不知又生了什么事端。身上汗湿,粘粘的,韩非明心头一阵烦躁,手在《庄子》的书脊上摸了许久,最后还是将背包拉链拉上,不再过问。   韩非明挪着臀部,一手握成拳,紧了紧,片刻后还是松开。   也该让孩子有点自由。他最近总是想,说不定毕寒后来的那般模样,就是他当初逼得太紧给害的。   八卦仙人从旋转秋千下来又风风火火地跑去下一处器械。韩非明百无聊赖,目光随意飘着,最后落在了一处自动贩卖机上。   隐约看得到红柜子的玻璃中摆着各式各样的瓶子。韩非明咽口唾沫,觉得口干舌燥,直勾勾地盯着,只想一尝滋味。   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夹着公文包走到贩卖机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笔挺的正装,锃亮的皮鞋,一丝不苟的发型让男人在游乐园几乎清一色的短袖短裤休闲服中格外醒目。   男人弯下腰去,左耳上闪过一点亮斑。   韩非明蹙眉,觉得有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奇怪的是,那男人拿着两个红罐子站起来后,并未沿着自己停下前的路线继续前行,而是转身折弯,径自向韩非明所在的长椅走来。   韩非明眉头越皱越紧,正打算起身离去,却被男人挡住。   高大男人正是上回在新世界广场堵住他路的人。   “给,渴了吧。”男人的脸背光,看不真切。他向韩非明伸出手,手上拿着的红罐子正是上回被韩非明喂了垃圾桶的旺仔牛奶。   韩非明思量少顷,还是接了过来。   男人嘴角弯起了个不浅的弧度,作势就要坐在他身边。   韩非明挑眉,干脆大张手脚,霸占了整个座椅。   男人见状竟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笑容中又带了些无奈,“你果然还是你。尽管变了很多,这一点还是一样。”   他那眼神几乎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小儿。韩非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张开的手脚回归原位,“坐。”至少并排坐就看不到他的脸色了。   男人闻言更是眉开眼笑,坐下后竟还肆无忌惮地将手搭在韩非明身后的椅背上。“非明啊,最近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不错。”韩非明的手指肚在拉环处轻轻划着,水汽沾惹,湿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如他所料不错,男人的脸色现在一定不太好。转睛而视,果然看到那张脸透着尴尬。   男人微叹口气,“你果然还在怪我。”   这声音竟还有几分嫠妇怨怼之气。韩非明一个用力翘起拉环,嘴唇紧抿,已是发作前夕,“先生多虑。韩非明只是感慨。”   男人搁在椅背上的手动了动,搭在韩非明肩膀上,而后不顾后者黑出碳来的脸色说道:“非明,我知道。让你受伤我的确有责任,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希望你就这么误会下去,咱们谈谈吧。好么?”   不好。   然而韩非明考虑一番,还是将拒绝之词咽入口中。看得出来,这厮必是死缠烂打之徒,一次不从,总会有下次。不如依他所言,此番长谈过后,就断绝一切罢。   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不动声色。男子估计是以为事情不成,稍微皱了下眉道:“我带你去沧浪茶楼。就是上回你路过却没有进去的那家。”   沧浪茶楼?   韩非明一惊,想起了这么个名字。不错,他的确曾经驻足,但这厮又如何得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其实也无甚特别,只是古朴典雅的茶楼招牌下的这副楹联教他驻足轻吟,恍若隔世耳。   这首沧浪之水歌是罗恭的最爱。   罗恭是韩明的宿敌,政见不合,道有异志有分,互相针对了多少年,最后以前者□□之败告终。   尽管如此,韩非明却仍记得戴着脚镣的罗恭与他雪地同饮时之景状,唱罢此歌的罗恭举杯一饮而尽。他开口与复起的歌声相和,听着那歌声从悲壮到微弱,最后消失。   而后,他仍坐在原地,斟酒独饮。直至黄昏入夜,夜尽天明,大雪覆满肩头。   韩明苦心一世,未曾有一个至交。唯一可以算得上半个的,却是他最大的宿敌。   “怎么了?我看你上回在门口停了那么久,不是想进去么?”男人柔声问着,一边用搭在椅背上的那只手掸去了他肩上或许未曾有过的灰尘。   “想。”韩非明起身。   也算是,悼念故人罢。   男人轻笑了一声,随即站起来,迈步到他身后,伸出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僵了僵,继而搂在韩非明腰间。   韩非明双眼一瞪,一个手肘向身后顶去,却被他曲着手掌接住。   他死咬着牙挥动另一只手臂,不料又被制住。   韩非明本不善武,新换的身体又休养了三个月,更无力气,一时间脱身不得,只能任他抓着。   “非明,还真不像你。”男人轻松道,“我记得原来你打起来的时候连我都要吃点亏呢。”   韩非明无言以对。他本非此身之主,也未有原韩非明的丝毫记忆,眼看着一点点透出疑点,也无计可施。“放……”   “放开他。”   韩非明闻声诧异抬头,却看到毕夏一手一个巧克力球甜筒站在他俩几步远处,眼神冰冷。   “放开他。”   看着那张平日里常作嬉笑的脸这副说得上是狠厉的表情,他突然觉得心口一痛,说不上地难受。“毕夏,冰……”   “你放不放?”毕夏左手的甜筒的底座应声而碎,巧克力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   男人干笑了两声,竟真的依言放开了韩非明。   他站稳后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却还是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缩到了阴影中,握拳的左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阿夏,二哥我跟你二嫂这是恩爱呢,小孩子不懂,别乱插嘴。”男人整了整因为刚才的打闹而略微皱褶的上衣。   韩非明猛地抬起头,盯着毕夏,期望他能说出什么“窝才不是小孩子捏”之类符合形象的话,却见他生硬地挑起嘴角,将左手中稀烂的甜筒碎片一扔,冷声道:“二哥,虽然可能驳了你的面子,但我还是要说。韩非明现在是我的人,你就算想动他,也没有上次那么容易了。”   男人嗤笑了一声,并未顺着他往下说,而是另起话头道:“毕夏啊毕夏,我早就猜到了。”   毕夏也笑了,笑容带着嘲讽之意,与之前那样稚嫩孩童的傻笑迥乎不同。“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心照不宣罢了。罗家不是恨不得没有我这个智障少爷么?”   男人的嘴角渐渐拉成一条线。   毕夏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认真之色。   两人对峙,互不相让。   许久之后,韩非明移开盯在地面上被人随手乱丢的糖纸上的目光,迈着大步,与男人擦肩后停在毕夏面前,在后者开口之前一把夺过了融化得软趴趴的甜筒,嘬了一口,“你的作业还没写完,回家。”   毕夏眨眨眼,冷冰冰地表情像是也被一口嘬去,顿时换回了天真孩童的笑容,“老师……”   “回去再跟你算账。”    ☆、尽管并非痴儿   成排的绿树划成一道碧绿带子,带子时松时紧,时而中断,看的人眼花。   出租车的前座上,韩非明任凭身后的少年如何聒噪,全然不发一言,只是抿着唇盯着窗外。   “老师,你别生气了……”   “老师,冰淇淋汤在手上粘粘的好难受……”   “老师……”   小时候的陛下也曾像他一直以为的毕夏那样天真可爱,会流露出涉世未深的无邪笑容。直到有一天……他侧身将自己挡在半开的门后,看着背对着他的少年活活掐死了一个告密叛徒。   少年转过身来,神色平静。丝毫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杀生后应有的慌乱和恐惧。   外部的光线弱下来,窗玻璃上依稀可见的那个倒影显得沉静而落寞。韩非明扭头,枕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他该高兴才是。   那时候的陛下在他一手谋划下初返深宫,还未站稳脚跟。他早先就对那孩子说了,为君者不能手软,不能天真,还教着他人情世故,心机手段,如此这般,方能成事。陛下都做到了,他又有何好说的?   毕夏并非痴儿。   毕先生毕女士会高兴罢。……还是说,连毕先生毕女士都是虚有其名?   但韩非明想不出他还有甚立场抱怨。痴儿并非痴儿,岂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心里难过。   一路颠簸,昏昏沉沉,等到站停下时,他已经睡去许久了。   毕夏推了推他,看还不见醒,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撑着他腋窝,将他拖了出来,一把关上门后调整好姿势,将他背起来,颠了颠,向房门走去。   ·   迷迷糊糊发现自己在梦中的韩非明下意识寻找着毕寒的身影。三个月来,或不入梦,一旦入梦,梦见的就是他。   但他看到的却是罗恭。   罗恭的背影戴着手铐脚镣,席地坐在倾洒着月光的悬崖上,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而他右腿侧的酒壶旁却配着两个小酒杯。   像是赴约之人未至,像是对酌之人暂离。却更像是,纪念着本应在他身旁之人。   韩非明看得出神。许久之后,他试探着抬腿,准备迈开第一步。   却——   “惊喜!”   突然被不肖学生一把推翻,抱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住手!孽障,还不给我住——”   韩非明猛地睁眼,却看到蹲在他面前的毕夏眨眨双眼,一脸无辜。   他四下一看,自己正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腰酸背痛,脖颈僵硬动不得。毕夏身着深蓝色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铲子。再看窗外,日已西斜。   “老师,饿了吧,窝给你做了好吃的哦,快起……”   韩非明冷眼看着毕夏笑得眉眼弯弯,出言打断道:“好好说话。”   毕夏皱起脸,“老师……”   “我说,好好说话。”韩非明颦眉,加重音重复道。   毕夏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抖了抖围裙。   “你既然不是痴儿,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了,大家都累。”韩非明按揉着脖子说着,眉眼间是掩不去的疲惫。   毕夏舔了舔嘴唇,支吾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老师,我给你做了饭,你应该挺喜欢的。咱们边吃边说吧,我给你解释。”   韩非明坐着并不动。   毕夏把铲子换到右手上,挠了挠头,随即转身回到厨房,半晌后端着一个大盘子送到了韩非明身边。   纵然还生着气,却禁不住食物香气缕缕入鼻,韩非明忍不住投出一瞥。毕夏还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盘子,脸上讨好一般的笑容仍然傻气。   “放下罢。”烫着了可怎么办。   “哪儿有地方放,老师你跟我上桌子吃吧。”   不用嗲里嗲气的语调和奇言怪语的毕夏说起话来的声音更像毕寒了,韩非明揉了揉太阳穴,“就在这儿,放我腿上。”   毕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隔着一层衣料,盘子的热气仍然逼人。韩非明看着盘中圆形一指厚的大饼,忍不住挑了挑嘴角,“你还会烙饼啊。不是不会做饭么?”   毕夏刚坐在他身边,闻言一呆道:“老师,这,这是什么?”   被他这么一质问,韩非明满腔的底气尽付东流,有些心虚起来,也不答话,只是伸指碰了碰表面,即刻缩了回来。实在烫手。   毕夏忍俊不禁,拍着大腿笑起来。直到被韩非明淡淡瞟了一眼时才陡然噤声,努力忍着笑意拿出一对刀叉。“老师,这是披萨,要这么吃……”   他说着便示范起来,一刀一叉左右开弓,吃得有模有样。韩非明面上过不去,却撇着眼睛拿余光看着,默默记下。   等吃完了披萨一角,毕夏咂咂嘴,把沾着食物渣子粘乎乎的刀叉递给韩非明。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还是展开,将之接过,照着毕夏刚刚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一番,却只吃了几口便放下。   毕夏一直用充满期待和紧张的眼神观察着他,见状忙把餐具接过,问道,“老师,怎么了?”   “吃不惯。”这味道不似中原食物,定又是今人所说西餐了。   毕夏“噗”了一声。   韩非明眯眼。   “不不不,老师多虑,没有嘲笑您老的意思。”毕夏慌忙捂嘴,而后傻笑道,“我就是想,肯德基啊什么的垃圾食品都吃得惯,这个怎么就可以呢?”   “奇餐异食,做闲暇零嘴尚可,岂能日日不改?”韩非明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但也未显于形色,只是皱眉看着他。   毕夏半晌才憋出话来:“……老师,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有文化?”   一语出而两厢尴尬,直到韩非明咳嗽了一声后,气氛才缓和过来。   “老师,说好了听我解释的。”毕夏双手的手指在腿上互相绞着。   “还叫我老师干什么。”   “啊?”毕夏发愣,“……老师,哦,可是,叫习惯了……一定要改么?那我叫你什么?”   叫什么呢?韩非明发觉自己答不出来。韩先生?生疏。韩非明?粗鄙。非明?不敬。叫字,又显得太亲昵。“就叫老师罢。”   毕夏点头,继而深吸一口气道:“老师,我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说完这句后,他像是观望刺探一般看了看韩非明的脸色。   韩非明挑眉。   毕夏一缩脖子,后面的话说得言简意赅:“没错,我是装傻。但这也不是我愿意的。我是罗恒的外孙子,罗恒就是罗家前任的当家人,罗氏实际上最大的头儿。罗家……罗家你应该知道。”   韩非明的确有些印象。罗氏似乎是H市一个很有势力的企业,最高控股权由罗家人掌握。他读经济学入门书时曾见过其中举的罗家的例子。   “说起来这也是个家丑。就是挺早以前的,我妈——就是罗恒的四女儿罗雯,不顾家里阻拦,非得嫁给我爸。我舅舅他们正愁没理由出点什么事,好少一个人争遗产,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逼迫罗恒把我妈赶出家门。”毕夏说着,面色凝重起来,“罗恒最疼我妈,没这么做。但后来,我刚出生的时候,出了点事……我妈本来手里有实权,所以底气很足,但这么一闹几乎一穷二白。”   说者专心,听者韩非明却越听越心惊,思绪忍不住飘着,想到当年陛下还是小皇子时是怎么被赶出皇宫的。前因经过虽另有波折,但其结果却殊途同归。   “我舅舅他们逼宫,罗恒也被架空了大半,护不住我妈。我爸妈决定保存实力,先出国退避一阵。”毕夏言至于此时,抽了抽嘴角,似乎在笑,“我是个累赘嘛,所以就被留下了。”   “但也不能直接留下,否则不给他们捏死扔河里才怪呢。我妈和我大舅做了个协议,设法弄了个智障的证明,把我留在H市。不在罗家,却在罗家的眼皮子底下,否则他们也不放心。是罗叔罗姨把我带大的,就是把你带来我们家的两位。”毕夏耸了耸肩,似乎在表示自己对这段往事的不在意,“于是我就……”   韩非明已回过神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禁放柔了一些,“于是你就装傻装了这么多年?”   毕夏摸着后脑勺笑了笑,“哎呀,其实还好,在周叔周姨他们面前不用,只是面对外人的时候需要装一装而已。”   那怎么解释今日面对那个二哥时呢?   韩非明还是没有将疑问宣之于口,只是抬起手来,在他头上揉了揉。   “我最近把事情做得明显了点,估计罗家也有察觉了。罗二少最机灵的,肯定早就发现了,只是我今天这么一闹坐实了而已。”毕夏探头瞄了瞄他的表情,“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早就想着等翅膀硬了就坦白的。老师……”   韩非明与他对视。虽然他已经没有佯作痴儿状,但那双眼并没有因此而生出冷漠或阴狠来,反而显得有些温顺,像只摇尾乞怜的大狗的眼睛。“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毕夏忙不迭点头,一开口差点被口水呛着,“……咳,老师,你可千万别理那他妈的混球。罗二少欺男霸女的事儿干得多了去了,离他远一点最好。”   韩非明只得点头,心下考虑着该如何接话。   “好吧,我坦白从宽,其实……”不等他想出来,毕夏就接上去说道,“你并没有投过什么简历对吧,但周姨说你急需一份工作,一定会来。”   韩非明边听边心惊肉跳,庆幸着幸好没有太过问起简历的事而欲盖弥彰。   “你想问我干嘛这么麻烦也要把你拉来吧。”毕夏说道,“你之前受伤的那场事故,我怀疑是我二哥做的。”   二哥……那个旺仔牛奶男么?韩非明回想着他的言行,发现竟处处与之吻合,不禁蹙眉。   “你之前甩了他,他肯定不甘心嘛。得不到就毁掉,我二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和周叔周姨他们一商量,就把你召来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肯定动不了你。”毕夏低着头挠了挠脸,“不过其实我也不完全就是为了保护你啦。罗二少比罗大少厉害得多,是我回罗家最大的障碍。我想通过你的证词扳倒他。”   甩了他?这却又是何意?   韩非明压置疑问,摇了摇头,“你打得好算盘,可惜我记不起来了。”   毕夏双眼陡然大睁,“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那,那你以前的事呢?都不记得?”   韩非明乐得顺坡下驴,苦着脸点头。“大概撞到头了。”   毕夏抱着头懊恼,“唉,怎么会这样。这样我不就白……”   “你也自可将我逐出,再不过问。”韩非明沉下脸来。   毕夏怔住,半晌后拼命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哎呀,我只是说——老师,老师你别生气啊,你要是走了,谁给我做饭?”   韩非明斜眼,“你不是会做么?”说罢他指了指毕夏端的盘子。   毕夏涨红了脸,继而低头讷讷道:“这个是我买的……”   韩非明眼神顿冷。   毕夏鼻尖冒汗。   韩非明挑眉。   毕夏舌头打结。   良久之后,韩非明面部一松,哈哈笑起来,一手搭在了毕夏的肩膀上。   犹记得当年陛下因为相似之事惹他生气时,也端了一盘点心,明明出自大厨之手,却硬说是自己做的,骗他吃下后死缠烂打地逼迫他原谅自己。   连那手足无措之态都一模一样。   韩非明笑叹道:“行了,本非你之过。”   八卦仙人的意思他已明晰大半。自来此地伊始至今,所发生的一幕幕,无非是教他重回前世轨道,按部就班,并逐步改命,最终颠倒前世结局。这一世,活着的会是他,死去的会是毕夏。   既知如此,纵得贪欢半晌,他又岂能淹留?   只是直接说走,这孩子必定不依。   韩非明心底暗做打算,而面上不形声色,反而弯了弯嘴角,“写作业去。”   毕夏见他展颜正松口气庆幸着,闻言登时苦了脸,“啊?可是我已经不是……嗯,那个算术题……”   “既非痴儿——”韩非明正色,在他背心一拍,“去,把《道德经》默一遍我看。” 作者有话要说:  【虐渣攻的番外之一】《青出于蓝》(欢脱版:《论韩大丞相是怎么把娃娃逼成渣攻的》) 毕寒完全没想过,那个男人真的自杀了。 明明,就再过一瞬,再过一瞬他就要转过身来,搂着那个男人哭的。 寒冬殿前的冰冷是地上,血迹即刻风干。那人的身体也逐渐僵硬,青白的脸色像是毕寒一次次咬着牙落笔练字的纸。 毕寒跌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前方。 他也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离他而去了。 ·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一篇终了,少年屏息凝神,满眼期待。 而那个坐在木案后的青年看着他,目光冷冽。 见状,少年眼中的光彩渐渐褪去,低头,咬住嘴唇。 “自己说,背错了几个字?” 少年咬了咬牙,轻声道:“学生不知……” “扭捏!”青年将手中书卷往案上一拍,“高声。” “学生……不知。” 青年皱眉。 良久后—— “手伸出来。” 少年的呜咽声压抑着,在竹板的“啪啪”声中微不可闻。 ——毕寒从小就怕他,怕得深入骨髓。 ☆、撞破了不好的      “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   云雾缭绕,钟磬音绕耳不去,深远悠扬。   韩非明迷迷糊糊呆看前方。只见一袭飘逸白衣的男子危立于高处,作俯视众生之态,拥洁乎出尘之容。   “韩明,你究竟为何重活?”声音空灵。   韩非明痴痴答道:“了断恩怨……”   “与谁?”   “毕寒……”   “不止。”   声音依旧空灵,但韩非明回过神来,眼神闪烁,“并无。我韩明与毕寒两人恩怨,不牵扯他者。”   男子道:“那,毕夏呢?”   “与他何干?”韩非明闭上双眼,不看眼前那抹晃眼的白。   轻笑声。   “是么……”   声音散开,淡去,再睁眼时,雾气缓缓稀薄。韩非明陡然一颤,发觉自己平躺在大床上,一身冷汗。   坐起来撑着额头,揉揉眼睛等时线清晰后,韩非明四周扫视一番。却见八卦仙人翘着二趟腿与他与他并排躺着,意识到他的视线后扭头对他一笑。   “……”韩非明翻身下床,一把拉开窗帘,窗外熹微日光顿时倾泻进来,洒满整个房间。推开窗后,清晨新鲜之气扑面而来,扫去残留的困意,吹得带汗的鬓角一阵清凉。   “喂,别假装没看到我啊,连句‘八卦高僧’都不叫了么?”八卦仙人一蹬坐起来,盘起腿来看向他,抱怨道,“好歹我也是你最好的基友,不带这样见色忘友的啊。”   韩非明瞟了他一样,“哦,你也还是老样子。”……地乱用词句。   说罢,他拖出椅子,坐在表面被擦得亮可鉴人的木纹书桌前,在一排摆得齐整的书中挑拣片刻,最终选了《庄子》。翻开扉页,被红笔化成飞天髻瀑布须的庄子仍然滑稽。   而拂过庄子画像面上腮红时,虽知是大不敬,他还是情难自已,笑出了声。   那孩子呀,就是鬼点子多。   “欸,又傻笑。”八卦仙人约摸是见没人搭理,也下床来凑到他旁边,“我看看,这看得什么?……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庄周梦蝶?哎呦怎么了小明明,做噩梦了?”   “是啊。”这一名段韩非明其实早就烂熟于心,但却此景此景重见却又是另一番感慨,故而不欲翻页,“梦见你了。”   八卦仙人噎住一般,说不出话。   韩非明放下书,扭头看他,“真的。”现在想来,梦里那个白衣男子八成就是八卦仙人了。   “唉,这都能给你认出来,看来咱们哥俩果然是真爱。”八卦仙人打了个哈哈,紧接着正色,“那你当明白那个梦的意思吧。”   韩非明迟疑片刻后点头。   “所以说啊,你心里那点小念头彻底打消,知道了么?别老要离开毕家了。整天想着逆天而行,你也够拼的哦。”八卦仙人伸手捏住了他的脸,扯了扯,“嗯,够拼的哦。”   韩非明皱眉,眉间黑气缭绕,眼看就要发作。   八卦仙人捏得更起劲。   于是——   “啊——喂,谋杀亲基友么,放开放开……喂喂,我可是仙人,你要是得罪了仙人……”   韩非明松开他的鼻子,“哼”了一声,重新捧起书来,“你虽总无正形,却也非无事生扰之人。此番又来作甚?趁早说了。”   八卦仙人躲在一旁揉了半天鼻子后又恢复了老神在在,也不正面回答,只是从书桌上抱走了韩非明的电脑。过了一会儿韩非明听到身后“啪啪啪啪”地直响。   “喂,非明啊,我给你推荐几个好玩的要不要。”过了许久后,八卦仙人口吃不清道。   韩非明回头一看,这厮正蹲在他床上磕着瓜子,一只手在键盘上按着。“……你给我下来。”   “非明啊,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你的暴脾气该改改了。”八卦仙人故作夸张地叹口气,一个蹦跶,双脚垂下床沿,向他招着手,“来来来过来看。”   韩非明本不欲去,奈何抵不住好奇,还是坐到八卦仙人身边,瞄了过去。   百度知道:好看的宅斗或商战电视剧求推荐,姨妈要看。   最佳答案:《溏心哔暴》、《酒店哔云》、《珠光哔气》。   电脑屏幕似乎有些花,韩非明皱着眉头向后仰,等视野清晰了再看,画面仍然未变。“你给我看这些作甚?”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亏他还以为是什么天机。   “蠢萌,宅斗啊商战啊,你肯定是有用啊!”八卦仙人自顾自鼓捣一会儿,片刻后向后一倒,扑上床翘起二郎腿,侧躺着,一只手撑头看着屏幕。屏幕上正打出“溏心哔暴第一集”的字幕。   韩非明方欲询问,臀部就忽的一刺痛。低头看去,之间米黄色床单上一片嗑得七零八落的瓜子壳。有的碎成小块,扎在床单里,有的还是湿的,黏着口水。   八卦仙人正看得起劲时,突然感到一阵阴气。“……哇啊明明明明鼻子,鼻子断了——”   韩非明咬牙切齿,欺身上去,手上力道分毫不减,“我把这个孽障……在床上吃东西,嗯……”   “老师!”   门突然开了,毕夏兴致冲冲的表情瞬间冻结。   喂,衣冠不整什么的,面色通红什么的,微微喘息什么的,翘起屁股跪趴在床上什么的,开着电脑的视频什么的……“老师,你在干什么?”他不会是很不巧地撞破了某件成熟的男人一定会看着某种电影单独做的事情吧。   韩非明迅速坐好,理正衣冠,双脚垂下床沿探索着穿上拖鞋后清清嗓子道:“你有何事?”   毕夏怔怔而立,一副为惊雷所中之态。   喂……应该不是吧。老师这么神圣的存在怎么可能会鲁加提手旁?任何一个跟生加竖心旁相关的动作出现在老师身上都是一种莫大的玷污吧混蛋……老师就应该沐浴在阳光下清风中坐在秋千上捧着厚书品着香茗吧混蛋……老师一定是被罗二少那个猥琐大叔带坏了吧混蛋……   “我有何事?啊,有事,有事——”   韩非明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必然想歪了,登时绯红上脸,半晌说不出话。“……究竟何事?不说出去。”   毕夏回过神来,连忙扯出一抹微笑,屁颠屁颠捧着本子献宝,“那个,我抄完了。”   说起来毕夏确实因为《道德经》没有默出来被他罚抄了三遍。瞟了一眼本子后,窘如韩非明者也被暂时吸去注意,“我看看。”   厚厚的牛皮本还是新的,前面几页因为大力的书写而摸起来凹凸不平,“抄了几遍?”   毕夏苦笑,“老师,饶了我吧,就这一遍我的手都要断了。”   “大丈夫岂能趋利避害。”韩非明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而后翻开本子仔细端详。良久之后,本子被“啪”一下合起,摔在床上。“字丑。”   毕夏见他看得仔细,正傻笑着,突然被当头棒喝,脸一下子僵住。“……会,会么?”   “丑不堪言。”韩非明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厌恶之色,“曾不若始龀孩童。你这个字,还好意思浪费笔墨。”   尽管已经习惯了老师不假辞色的冷脸,尽管已经习惯了老师文言文般令人几乎听不懂的毒舌,尽管——好吧,尽管已经习惯了被周姨嘲笑字丑,但是,此刻的毕夏还是觉得想缩在角落嘤嘤嘤地哭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就算他的字再丑,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一脸厌恶恨不得捏起鼻子地看吧!   “老师……”   “出去,重写。三遍。”韩非明看也没看他一眼,探身将聒噪不休的笔记本电脑狠狠合上,“今晚默写,晚饭前交给我。”   “老师,可是……”   韩非明斜眼。   毕夏灰溜溜拾起本子,夹着尾巴出门,拉着把手轻轻合上,生怕出一点声音就让炸毛的老师彻底黑化。   等他走后半天,八卦仙人才出现在摆衣柜的那个角落。   韩非明皱皱眉,他就抱着头惨叫道:“啊啊麻麻我要回斗罗大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瞠目结舌一会儿,气笑,“快出来,怎么了?真是。”   八卦仙人这才笑逐颜开,一个闪身跳到床沿,坐到了他旁边,从他怀里将笔记本夺走,掀开屏幕。“还问我怎么了?谁让你突然那么凶,我还以为自己要被你韩大魔王一掌拍来散尽仙元了。”   他话说得不敬不雅,换了平时早就被韩非明镇压了,但此番他却只是笑而不言。   “你蛇精了?”他这番笑实在诡异,导致八卦仙人连打到一半的密码都放下,忍不住问道,“干嘛这么精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韩非明摇头,仍不答。   他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脱身之法,也了解了一些罗家情况。罗家在H市天罗地网无处不在,他孑然一身,无财无势,要像不着痕迹而脱走,着实不易。若有八卦仙人通天法力相助倒也可,只是这厮摆明了是不想让他走的。   他要抽身而去,就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引毕夏相驱。   按说毕夏并非痴儿,自然无需人照料教导,但却非将他留在毕家不可,这本身便是一桩怪事。而留下便留下,顶多不过问,每日正常相处便是。但那厮却还想未曾暴露时一样,硬是要对他以师生之礼相待,分毫不松懈。他大抵猜了个理由,虽不确切,却也因之有了应对之法。   依他判断,这毕夏无非是童年不幸,就格外珍惜友人而已。韩非明这大半个月来虽然凶过他骂过他,但却是真心相待,毫无虚与委蛇,估计单这一点便让他当成友人了罢。   他本不应出现于此,更不应再同毕寒转世有任何瓜葛。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这段本非正轨的孽缘,当由他亲手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似乎死了的节奏←收藏请再爱我一次唔叽 滚来滚去脸】 ☆、岛国的写真集      毕夏横躺在沙发上,左手的手机连着耳机线。他凝神听着,光着的脚大拇指夹着一支晨光的黄色荧光笔抬起来,在空中晃动。“嗯,没错,我确实跟他坦白了。……你先别激动,他先自己看出来,我也没有办法再瞒着了啊。嗯,他没说要走,但对我的态度都变了……对,很凶,超级凶,比周姨还凶!”   话刚一出口,他就连忙把耳机拽出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耳朵,而后又等待了半天才重新戴回去。信号那头的周姨已经从怒吼转变为抱怨和唠叨了。   毕夏继续说道:“你们一走这么多天,什么时候回来?……暂时脱不开身?好吧,那不着急,我在家也挺好的。什么时候用我过去?好吧,那我先在家里再待一段了。公司那边怎么样?”   许久后,黄色荧光笔落在了沙发上。听着听着,毕夏皱起眉头,撑着沙发背坐起来,出声应着。“……情况这么差?我真的不用过去?——好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其实我还是帮得上忙的,只是你们都不信。”   他在地毯中摸索着踏上拖鞋,站起来,走到窗边,目光打在窗外在微风下摆动的白漆秋千上。“嗯。嗯。我的错。可是罗二少那天实在太过分,老师他差点……”   耳机微微震动起来。毕夏捂着耳朵哀嚎,“周姨,我错了,错了还不行。”   一只灰溜溜的鸟儿停栖在秋千座的背上,片刻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听着那边不怎么温婉的女声传来的讯息,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却再次皱起,没好气道:“我才没看上他!你以为谁都像罗二少那样变态?老子是直的!靠,跟你说不通……老子对他只是尊敬!尊敬知道么?而且把他留在身边还不是怕罗二少那个变态又要纠缠他。……靠,不是吃醋!你他妈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耳机震动得更明显了。   毕夏果断拔下耳机线。女子的怒号顿时充斥整个房间,“……的居然敢他妈的骂他妈的老娘!”   挂断键按下,一切归于平静。   毕夏长长松口气。   ·   “你真的不看么?”   “你真的不看么?”   “你真的……”   等八卦仙人喋喋不休地说到第三遍时,韩非明终于忍不住,一掌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把你想说的事一口气说完,然后出去。”   八卦仙人嘴角下拉,“别人不就是想跟你分享一下人类这几百年来的精华嘛。”   如他所料不错,此等姿态,八成是叫“卖萌”罢。韩非明一个头两个大,觉得再跟八卦仙人同处一室自己那好容易得来的三纪阳寿都要折光了。   “我跟你说,你在现代混,不多看点电视剧怎么行呢?更何况剧情进展到现在,马上就要加入商战情节了。你要是这么冥顽不灵得不接受新东西,还怎么为有源头活水来啊?”八卦仙人苦口婆心。若不是对他为人太过了解,韩非明几乎要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好了。而实际上这厮十有八、九都是在自己讨乐子。“不说别的,就你那口半今不古的文言文,知道有多可疑咩?还有你那点见识啊……看到个自动贩卖机都要激动半天。”   这倒都是事实。但韩非明别过头去,并不买账。   若是说现代人的那口话,他也学得差不多。只是百年之间,古今词意变幻无常,他学起来委实累了些,又爱搞混,故而不加思索之时总容易口误。   或许,真的应该……   韩非明干咳一声,“然后呢?还有何事?”   八卦仙人笑眯眯拍了他一掌,“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搅基了么。”   ——说出了这种话的仙人自然被打入来访黑名单,韩非明房间的门被狠狠关上后颤了三颤。   不一会儿,又打开了一条缝。   “又来干什么?还不够我——”韩非明“啪”地合上字典,一脸烦躁地转过头,却顿时愣住,“毕夏。你怎么来了?”   见没什么太可怕的事情发生,毕夏才放着胆子大推开门,笑嘻嘻道:“我就来问一问,那个我的字不是丑么……”   韩非明调整出嫌恶的表情,“哼”一声打断他。   毕夏心理建设了很久,才又开了一次口:“我是说,嗯,我知道丑,但是怎么……”   “知道丑就好。”再次打断他的话出口之后,连韩非明自己都觉得不忍了。   毕夏果然低着头,一副颓丧的样子,话音微微透着委屈和无辜,“我知道,我只是想练……我只是想练练试试看。要怎么练啊?”   韩非明怔住,心里天人交战。此厢心软一塌糊涂,恨不得当即出尔反尔安慰一番;那边冷静尚存,只想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手剁了,再长一个,重新学过。”   毕夏这回似乎终于承受不住,默默退出房间,关上门。   韩非明将脸埋在褥子里。   这回他应该死心了罢。   ·   毕夏一脚揣在自己的房门上,泄愤般地瞪着它不住地颤抖,还不等稍微停下就又补上一脚。心里一边害怕被韩非明听到责骂,一边又有点偷偷地期望他能感受到自己发泄出的怒火。   半晌之后,毕夏想了想,瞄准了门上的一个点,用拳头比划了一番,又探头往韩非明房间的方向看了看,深吸一口气——   拳头最后还是心疼主人,重重挥起,轻轻落在门上,直发出了一声轻响。他重重叹口气,揪了揪后脑的头发,推门进去,扑倒在窗边的沙发上。   自从被周姨语气暧昧地说了一句“嗳呦你绝壁是看上人家明明了”,毕夏就发现自己对待韩非明的感觉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他可以拍着胸脯说,没错他怎么会像三舅和二哥一样是变态,留下韩非明当然是为了保护他,尊敬他当然是因为韩非明又严肃又帅又博学简直就是男神,搂着他滚来滚去之类当然是为了增强装傻效果,会为了他的情绪波动心惊肉跳当然是因为不想被罚抄……   可是毕夏突然想到,其实如果他不想抄的话,完全可以不抄啊。   谁能在H市强迫得了他夏大少?   ——一定是最近跟罗二少走太近沾染到了不好的病毒。   他这样想着,弯腰趴倒在床底下的柜子,拿出一本褶皱的杂志,在光滑的胶版纸上摸了摸,吹了口气,展开笑容。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岛国写真集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毕夏一惊,杂志差点飞出去。慌忙将烫手山芋藏回床下,他轻手轻脚起身走到门口观望。之间一个白衣身影紧跟在韩非明的背影后快步走下楼梯。   毕夏难掩镇静,嘴半张开,嘴唇微微颤动着。   喂……喂,那个是什么?   阿飘么?   定睛再看时,韩非明“砰”地将大门关上,白衣身影嚷嚷着什么飘过去,然后——消失了。   师父被妖怪抓走了啊啊!   本已吓傻了的毕夏突然握紧拳头,双眼泛光,充满了英雄救美的冲动。   不过——也只限于冲动。   ·   “你还跟过来作甚。”韩非明皱皱眉头,拉了拉背包背带,加快了原本就健步如飞的脚步。   八卦仙人匆忙跟上去,一袭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白衫在突然刮来的大风中猎猎作响,“喂,你别走啊……你真的这就离开毕家?别介啊——”   韩非明瞪了他一眼。   八卦仙人努了努嘴,仍是一脸急切,接下去道:“不说你是逆天而行,就说你离开毕家,谁罩着你?你不怕被罗家人杀了么?”   韩非明陡然停下脚步。   八卦仙人一个箭步赶及,扳过他的肩膀,神色认真:“我说真的,你离开毕家,罗家人不会……”   韩非明与他对视。“不是还有你呢么。”   “……嗯?”八卦仙人准备好的教训之词顿时噎在了喉咙中。   “你不是仙人么,保护我一个凡人,不成问题吧。”韩非明说罢,舔了舔嘴唇,看向他的眼神突然热切起来。   八卦仙人顿时感觉压力巨大,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我?我……我不行啊,你逆天而行在先,我不能——”   “天!”   韩非明的音量突然大了很多倍。   八卦仙人怔住。   “所谓天,所谓命……究竟是什么。”   吼完那一嗓子后,韩非明长叹了口气,失神喃喃。“就是作弄凡人,玩耍众生么?”   韩明生三十年,未尝信命,未尝信鬼神。   临刑前的那个晚上,他靠墙而坐,望着窄窗外的满月沉沉睡去,梦到了五柳。五柳转过身,背对着他。他那个已故许久的小厮背上插着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背上的粗布衣衫被染成了血红。   他还记得五柳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保护丞相,有刺……”   真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那把匕首是韩明的随身之物,杀害这个耿耿忠仆的刺客就是被忠仆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丞相自己。   那时,他第一次萌发了这样的想法——   命啊。   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好容易打定主意要放下往昔重新开始时,那张和毕寒一模一样的脸就又闯入他眼帘中。八卦仙人叫他不要越陷越深,殊不知,若非那个“天道”的精心安排,他岂会如此沉沦?   至于了断恩怨……他早先就说了,所谓报仇,他不想,不欲。桥归桥,水归水便好。为何非得教他亲手了断不可?   把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真得那么有趣?   韩非明一把推开八卦仙人,自顾自向前走着。“既然如此,那我任凭罗家人杀了就是。”   八卦仙人急眼,一边追上去一边酝酿着就又要开口相劝。   “韩某这两辈子——”韩非明深吸一口气,狠狠打断他,“只有一徒、一志、一友。”   他顿了顿,但八卦仙人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干愣着。   “……那一徒,早就没了。至于治国平天下之志,如今看来,更为笑谈。如果连你……”韩非明苦笑了一声,停下脚步,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那韩非明生无可恋,死亦何哀。”   “……你别这么说。”八卦仙人猛然发现面对对方深沉浓重的悲伤,自己筹备好的劝阻之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心一横,“我帮你!……马蛋,就让我被死装逼拍死得了,大不了老子辞职不干……我帮你,行了吧。”   韩非明按揉着的手指僵住,半晌后终于放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我也没打算走。”   ……什么?   八卦仙人瞠目结舌,少顷,讷讷道:“你说清楚点?”   韩非明笑意更浓,“我何时说要离开毕家了。”   八卦仙人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他的背包:“你不走,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回想起刚刚自己惊悚的心情——他估摸着这只炸毛受的状态应该稍好一点,斗胆冒出头来,就看到这厮背着像是装了全部家当的背包往门口走……   ——八卦仙人觉得自己要给韩大丞相跪下喊“小主吉祥”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韩非明露出疑惑之色,片刻后了然,“哦”了一声后将背包摘下来,蹲在地上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语法精解》、《庄子》、《论语》、《荀子》、《明史卷一》、《明史卷二》、《明史其三》……”   八卦仙人一巴掌盖在自己脸上,缓缓拉下。   “逗比啊我!”又不是不知道这厮的老毛病。   最近真是越来越被韩大蛇精综合症潜移默化了。换了之前的工作,凭他的火眼金睛和如簧巧舌似玉容貌,哪个不是一个星期手到擒来?好不容易刚刚升职为片区长,居然就遇到了这根难啃的硬骨头。   怪不得死装逼把韩明和韩非明的档案交到他手里的时候,那张笑一笑会死的脸上居然还很赏脸地露出了酒窝!   话说回来,欣赏一下顶头上司脸上的酒窝付出的代价忒大了吧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卦仙人更加像西皮了呜呜…… 从未有过如此换攻的冲动…… 不过听说换攻会被游街,会么哼(ˉ(∞)ˉ)唧 ☆、君子之交如水   估计是自己脸上青红交加的脸色太搞笑了,八卦仙人郁闷地发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的韩非明竟罕见地开怀大笑以致于直不起腰来。   “再笑,再笑笑断了你的纤腰怎么给渣攻生包子。”心说反正韩大丞相根本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八卦仙人极尽下限地骂完后暗道解气,“再笑!本大仙开你菊花!”   良久后,韩非明终于止住笑声拉上背包的拉链,将那恐怕有十几斤的重负重新背上身。   “……”真亏他那小身板扛得动,八卦仙人无奈道,“你带这么多家当去跳蚤市场卖么?”   韩非明瞥了他一眼:“我去书城。”   八卦仙人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道理,点点头“原来如此”了一句之后跟在他身后。一阵雾涌起又散去,他换下了之前自己仓促之间忘记更换的雪白长衫,取而代之的是与韩非明款式类似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而等两人上了地铁,找到座位,韩非明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将塞成正方体的大背包重重放在地上后,八卦仙人才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等会儿,一般来说,人们去书城会带上这么多书么!   八卦仙人内心泛起凄凉之感,觉得再完不成韩大丞相的任务,自己的世界观就要被刷新到散尽仙元了。   ·   在纸质书市场不断缩小的当下,中心书城算是H市每日客流量和营业额最高的实体书店了。造型简约典雅的经典建筑设计使人心生舒旷,走入其中则一片沉静,抱着一摞摞厚书的行人悠闲逛游。   韩非明最喜欢这种气氛。故而即使八卦仙人向他推荐离毕家更近的购书地点,他也从未动摇过跨越大半个城市来买一趟书的信念。   购书区划分为两层,九个片区,两人路过的片区主要是娃娃书,所以较他处较为喧闹。一个约摸五岁的孩童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弹起来激动地挥舞着书往前跑。另一稍大的女孩儿起身直追。   跑于前方的孩子边跑边扭头,正巧为了做鬼脸而扭得久了点时,一头撞到了韩非明怀里。   韩非明低头垂眼,眉毛上扬。   小孩儿打了个哆嗦,乖乖缩起脖子安静下来,躲到一旁。   韩非明仍未稍降辞色,边走边道:“如今孩童当真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我如他们这般大时,早熟五经通六艺了。儿时便顽劣至斯,长大了如何是好?整日看这些个没用的书,以后如何经时济世,为国之栋梁?”   八卦仙人回头看了看,刚刚被韩非明吓尿的孩子现在扑在那个稍大的女孩儿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吓得哭鼻子了。真是值得同情。“我说明明啊,你简直就是熊孩子克星。专治熊孩子综合症三十年的节奏啊……”   等熊孩子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或凭或立、或蹲或坐着看书者的平均年龄增至三十岁时,韩非明才渐渐减缓了脚步,最后在最深处无人问津的书架前停下。   正如索引牌上所写“中国古代经典”,架上满是各种版本的经史子集。   韩非明将厚重的背包放下,长长舒了口气,从侧兜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与鼻尖上的汗,而后一板一眼叠好,放入另一个侧兜。   这时候八卦仙人才想起之前相问却一直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话说,反正你都是要来书城的,干嘛还带上书呢?”   韩非明正将一本《论语》从背包里拿出,继而在书架上挑拣一番,也同样取出《论语》,只是换了个版本。“我需要对照。我那版《论语》虽看似精美,而内容谬误甚多,败絮其中而已。而此版……”   他说着翻开了新取下的版本,细细研究一番,露出笑容,“其貌不扬、其中金玉。便是它了。”   八卦仙人好奇顿起,也凑过去比对一番,却没发现有什么区别。他郁闷地暗叹口气,心说与时俱进这么多年,自己的学识真是退到了几百年前了。   “其貌不扬,其中金玉?”一位白发长须的矍铄老者背着手走来,面上满带赞许。他在韩非明身边站定,笑道:“小伙子,不如给我看看?”   韩非明瞥了一眼八卦仙人,见后者一脸茫然后心生疑惑。这老者长须三寸,衣着古朴,实在不像是当世之人,他方才以为其人又是八卦仙人同僚。   但眉头一皱后即刻舒展,他将两版《论语》递上,并翻开原先那本,将疏漏之处一一指出,“学而第八,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其中的‘学则不固’此本解释为‘而所学的东西也不会牢固’,实在牵强。须知《论语》虽为语录体,每则前后之间不一定有联系,但语句之间岂能毫无顺承过渡、如此突兀?且夫,虽暂依之,而句读之隔出入甚大……”   八卦仙人见他越说越嘚瑟,伸手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   韩非明正讲在兴头上,理也没理他,继续讲道:“……如是之误,处处可见。公治长篇第七则,‘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此本解释为‘子路的勇猛超过了我,这就没什么可取的了’,当真胡闹,误人子弟。不看他译不达原意,单说现代汉语,便诸多不同,如何……”   韩大丞相卖弄学识说得起劲就算了,那老者居然还抚着胡子点头微笑。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八卦仙人再次打断无果后一巴掌拍在自己后脖颈上,心说反正那老头也没起疑,不如就教他们两个蛇精病继续随心所欲地跳广场舞好喽。   五分钟后。     ……只是他也太能说了点吧!从来都没想过韩大丞相也可以说这么多话啊巴嘎雅路!   八卦仙人见韩非明仍没有口水说干的迹象,无聊得在两排书架之间徘徊徜徉。正打算拿出《金瓶|梅详注》看看,短信铃声就在他手摸在书脊上的一刻响起。他手一抖,从口袋里掏出来翻了翻。   “死装逼:别看皇叔。”   有种当他媳妇儿啊错字受,这也要管。   八卦仙人不甘心地最后望了一眼那一大排《金|瓶梅详注》,叹口气,打算将手机收起来,铃声就不失时宜地再度响起。   只是这回,他看着看着便完全忘了被上司管制阅读范围的郁闷,正色,眉头渐渐聚起。   “唉,现在啊,像你这样通晓古文的年轻人已经不多喽……”等韩非明终于将两版《论语》合上,长舒口气不再说话后,老者捋着胡子笑眯眯,但很快又想到什么,长叹摇头,“要是我那几个儿孙有你一半懂事,好好读读老祖宗的东西,又岂会这样……”   饶是韩非明也不禁面上一红,只是正享受这夸赞时突然想起了其实他也是老祖宗中的一个。   估计是见他脸红着红着突然面无表情起来,老者愣愣后又笑起来,“好,好,年轻人。胜也不骄,好心性。”   韩非明自然不会承认面无表情是为了憋住嘴角的笑意,干巴巴道:“谬赞。”   老者笑着摇头,随即转身在书架间挑拣起来。韩非明也不再说话,继续从背包中取出书来对照版本。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过。约摸一刻钟后,老者手执一本《菜根谭》悄然离去,而韩非明仍在默默考据着。八卦仙人蹲身,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何事?”韩非明蹙眉。   八卦仙人捏住他的脸扯了扯,“喂,那个老头,你就让他走了?”   “无礼。”韩非明脱开后,瞥了他一眼,“岂能这般称呼老人家。”   喝喝,这么说来他的年纪好像比一堆老人家叠罗汉还高吧!八卦仙人继续捏住他的脸,扯了扯,“喂,刚刚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我还以为下一步你们就要插柱香拜天地义结金兰送入洞房了呢,怎么回事,啊?”   韩非明知道发火无用,故而任他捏着,口中含糊不清道:“人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八卦仙人想到死装逼的短信,掐得更用力了,“马丹,我一个不注意你丫就把金手指放跑了你知道么!那可是金手指啊千足金!”   韩非明当即吸了口冷气,结果他手一抖连忙放开,大呼小叫地又是吹仙气又是揉揉。“……哎呀,叫你不听我的话。都说了不要逆天而行了……”   不同往日,脸上通红一片的韩非明竟然心平气和,并无发作前兆,只是手掌虚压,皱眉道:“噤声。是何地也?可当喧哗?”   是啊,这里是书城,而且还是古籍区,韩大丞相的圣地啊,怎么能允许半点心浮气躁啊混蛋。八卦仙人松开给他揉脸的手,“……话说回来,你的一口好容易练成的现代汉语呢?”   韩非明不说话,只是一脸鄙夷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目光重新移回书本上。   八卦仙人更为郁闷,究竟是谁刚刚高谈阔论了半个小时啊!   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作者有话要说:  趁早让八卦仙人消失←这样就不会拆西皮了【机智】 大家都说卖萌可以涨数据…… 决定了,来卖萌!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小剧场之论为何剧情如此崩坏】 在最初的设定中,八卦仙人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话之乎者也、白胡子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老爷爷。 在现在的设定中…… 【小剧场之八卦仙人的疑惑】 八卦仙人一直疑惑为什么每次骂韩非明是贱受的时候那厮都没炸毛呢← 直到有一天,他顺手翻了翻放在韩非明书桌上的古汉语字典…… 发现“贱”实际上是个,古今异义字。 “贱:旧时指地位卑下:~民。贫~。卑~。微~” ☆、火火火火火火      八卦仙人很快发现,其实陪韩非明挑书比听两人聊天还无聊。两人聊天的时候至少还有点声音,而没有老者相谈的韩大丞相完全就是一只闷葫芦,出了翻书和找书的微弱声音,他就只能听自己的呼吸声取乐了。   偏偏这混蛋还极其抵触他发出任何除正常生理活动外的声音,连无聊得用脚掌拍地面时都会被狠狠瞪一眼。有一次死装逼给他来了一条短信,铃声空洞地回响起来后,缓缓转过头来的韩非明又有种处在黑化边缘的感觉了。   更过分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死装逼自那以后迅速连发了五条短信。害的他手足无措得开静音开不了,干脆直接将电池摔了出来。   韩非明这才满意,在剐了他一眼后转回去摆弄他的书本。   八卦仙人苦笑。   沉静再度蔓延。   一静下心来就满脑子都是八卦仙人的手机中传来的“火火火火火”,韩非明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努力将那语音语调赶出脑海,而后目光投在“采采卷耳”一句上。   只剩下《诗经》需要比对了。韩非明将那几册外形各异薄厚不一的书排开,综合各种顾虑思量一番后,终于选定,手伸向最左边的一本。   “火火火火火……”   韩非明半空中的手瞬间握成拳头,狠狠扭头,“八——”   却对上八卦仙人高高举起双手,一手电池一手手机无辜地看着他。   韩非明皱眉,接着灵光一闪,在背包的前兜中翻出了自己许久未曾问津的手机。果然有一条新讯息。“我的讯息铃声何时……”   八卦仙人抿唇一笑,“唉,多好听。”   没精力跟他计较这个,韩非明笨拙地动着手指,点开。   今晚七点,沧浪茶楼。   虽然发信人是一串从未见过的号码,但他也将那人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会约他去沧浪茶楼的,除了毕夏的二哥,还会是谁?   八卦仙人踌躇了片刻后才斗胆上前,“谁啊?”   韩非明也不顾及,让开身给他看,“你不是无所不知的仙人么?”   八卦仙人苦笑,他就算是有恩怨司的资料在手,还有死装逼时不时追加,但是也不至于料事如神到这个地步吧。果然之前在韩非明面前表现得太神秘了么?“……嗯?沧浪茶楼?”   “你不知道么?”韩非明皱眉,“那时候你不在身旁?”   对于这种有损神秘性的事情,八卦仙人当然不会承认,于是老神在在道:“唉,你真的要去么?我建议啊……”   “我不去。”他早就说了,原韩非明已死,他与罗二哥并无半点关系。   将手机收好后,又是一阵工夫,韩非明终于收整好行装,起身招呼八卦仙人,“走吧。”   如获大赦的八卦仙人几乎是欢呼道:“撒花,明大大终于回家了……”   韩非明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谁说要回家了?”   八卦仙人怔住。   “我们去弘文斋,选字帖。”   韩非明迈了几步后扭头看他,眉头稍皱。“怎么?本来就是做这个的。”   “你字丑么?”   “……”韩非明清嗓子,“自有人丑。”   ·   坐上地铁后不久,窗子上便沾上了点点雨丝。继而愈来愈多,隐隐有倾盆之相。韩非明收回目光。“你带伞了么?”   八卦仙人一愣,接着乐了,“喂,你问一个仙人他出门带不带伞?”   韩非明想想也是,顿时觉得自己的问题问得有些傻。可能是八卦仙人行为举止过于俗人化,教他总想不起来其实这厮也是个仙人。“……所以没带?”   八卦仙人点头。   “那我怎么办?”   八卦仙人一边庆幸韩大丞相的现代汉语语法复活,一边拍胸脯道:“放心,仙人护着你,你能淋……”   “火火火火火……”   刚刚装上电池的手机又响了。八卦仙人暗叫不好,丝毫不敢看韩非明的脸色,开启静音后灰溜溜将手机取出,在屏幕上划着。   “死装逼:顺其自然。”   他正揣摩着意思,过了会儿,手上一震。   “死装逼:韩非明该当一劫。速归。”   这回来的短信标题是醒目的红色。八卦仙人皱眉,这可是“逆天改命嫌疑”等级的乙等。看来他想赖着也要看执法司的狗腿子们答不答应了。   回过神来时,韩非明正探头看着他的脸,一脸狐疑。   “非明啊……”八卦仙人霎时垂眸低眉,做苦逼状,思绪徘徊最后选了个占尽口头便宜的说法,“我媳妇儿发短信查岗了。那个死装逼说……我再不回家,他就三个月不让我碰!所以……你可能,只能……”   然后他消失了。   韩非明眼睛瞪大,眉头急皱,佯作不动声色环顾四周。   正值下午五六点,虽也是高峰期,但中心书城回毕家的线路因是通往郊区,故而人并不多。这节车厢里除韩非明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拿报纸遮着脸打鼾,另一个耳上塞着耳机靠在椅背上垂头。   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大活人的凭空消失。   韩非明松了口气,暗怪着八卦仙人没轻没重,随即取出塞在背包最后一点空隙里的新买的简版《孙子兵法》来,埋头研读。   ……而直到他背着大方块背包,左右手各一袋书,站在地铁的出口前,望着密布的雨帘时,才想起承诺要给自己当伞的男人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由于离城中较远,离毕家最近的地铁站步行也要二十分钟左右。   出口站着三三两两举着手机呼亲唤友求救的、划着屏幕等雨停的人。韩非明瞥了他们一眼,内心暗暗不屑,接着在几人的目送下毅然决然、气定神闲地闯入雨帘。   一瞬间就被浇了个凉透。   韩非明咬咬牙,感受着那种为豆大冰冷的雨点击打无所遁形的惶恐,一边扎紧了手中写着“中心书城”字样的两个袋子口。雨水迅速将整个头发打湿,过长的刘海挡在眼前,甩也甩不开,扎着眼睛,还在不断地流水下来。   雨水顺着他的领口划入胸前,地上一大摊积水一直没到脚踝,背包勒得肩膀生疼,提着书袋的两手被袋子勒得失去了知觉。只觉得全身发抖、发冷,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四周一望,尽野露天。   韩非明觉得有些绝望。   而穿过一片芒果树林时情况每况愈下,树冠下的雨不再密布,却不断掉落下一串串巨大的水珠,砸在他头上脸上,啪啪作响。韩非明皱眉,真只是雨到尚好,只是这树下还不知道有多少脏东西落上来。   更糟的是,他越走越有种“雨滴在变小”的感觉。   喂,总不会……   当他走出小道,视野开阔后,抬头便是一片蓝天。   毕家所在别墅群的红顶白墙在蓝天白云与被暴雨洗净的新鲜空气中格外令人心生舒畅。   韩非明阴沉着脸,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水。   一想起地铁站那几个人现在甚至可以不带伞就气定神闲地悠闲漫步,他就觉得被雨淋湿透后拂面的微风更加森冷。   绝对不能,在晴天,淋成这样地被看到。   ——这是坚定连步伐都开始摇晃的韩非明的最后一个信念。   ·   最后选择坐在别墅群外小公园门外的长椅上,他先是将背包手袋一个个敞开检查书的损失。背包里的尚可,只是紧外面的有些发潮,而手袋中的——尤其是垒在上面的几本,几乎都已经面目全非。   韩非明抱着破损最严重的一本心疼了一会儿,而后小心地放回去,开始打理自己,尽量减轻狼狈。   所以当一辆纯黑的保时捷停在身后,似乎有人从中走出,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正忙于拧着衬衫上的水,根本连头都没抬。   来人坐在了他身边。“每次都能和你在公园长椅上邂逅呢。”   韩非明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扭头,正是那个给他买旺仔牛奶的男人。   男人笑了笑,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个红罐子,丢给他。“怕你不赴约,我来截人了。”   “我新换了号码。”原韩非明的那个被他自己砸碎了扔在卫生间的垃圾桶,现在用的还是八卦仙人带给他的。   “弄一个号码而已,我当然有自己的办法。”男人掏出纸巾包,本来想伸手帮他擦,看到他一副黑出碳来的脸色后似是打消了念头,递给了他,“毕竟,我这么在乎你……”   韩非明毫不客气接过,抽出一张来展开,覆盖在头发上吸水,半晌后将湿透的纸巾摘下来,捏成小圆团,放入背包侧兜。   “瞧你,湿成什么样了,干嘛不回家,要坐在这儿?”男人抬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最后还是放在他头上,揉了揉。   感受着头顶上传来的温热,韩非明虽然抵触,但此等境况下也实在是懒得骂他了,便任他摸着。“我等吹干了再回。”   男人在他头顶上轻拍了一下,语言温柔得他生出了与身上冰冷无关的恶寒,“傻,吹干了你早就感冒了吧。”   被他这么一说韩非明突然真觉得鼻腔有些骚痒,恨不得打上一两个喷嚏。   于是,男人一惊,缩回手后,就见对方连捏鼻子都来不及,雷霆暴雨一般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稍喘了两口气后又是两三个。   眼前的青年上身的白衬衫被雨淋湿,贴在身上,透着肉色。一头过久没剪的短发尽数湿透,贴在后颈和额头上,缓缓滴着水珠。快被喷嚏打得背过气去的韩非明靠着长椅背微微喘息着,面色通红。   真是不敢再仔细看了。   男人勾起嘴角。“非明,跟我上车吧。我们这就走。”   韩非明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邀请。   男人仍有耐心,他了解韩非明的性子,知道这时候就该循循善诱,“怎么?都湿成这样,还要抗拒我么?”   口头便宜占尽后,他等着欣赏对方羞得别开头去的样子。   但韩非明坦然视之,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在意。“学生等着我检查作业,失陪。”   说着就真的要走。   男人也不着急。韩非明他知道,最喜欢做的就是这样口是心非的事。只要先温柔一下,晾着他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但欲擒故纵也不用走得那么远吧。   男人皱眉,发现自己真的有点看不懂这个分别并不久的情人了。   总不能眼瞧着煮熟的鸭子就要跳回池塘红掌拨清波去,他一个咬牙,横下心来,几步冲上去,不等他回头,一掌劈在韩非明侧脖颈上。   渐渐地蓝天被涌来的乌云覆盖,又下起瓢泼大雨。   雨幕中,黑色保时捷缓然启动,慢慢加速后只留下两道灯光拉成的线条。   差不多就在尾灯消失后的过几秒钟,一家挂着哆啦A梦挂饰的别墅门开了,毕夏走出来,探头看了看,打起伞,冒着风雨向地铁口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要问为毛八卦仙人是仙人,他的手机还需要电池呢← 仙人们表示自己不知道的说~ 【又到了打滚时间……】 话说不要吐槽韩大丞相那样的傻事怎么会有人做QAQ我就做了,真的做了QAQ看着湛蓝的天空,再看看湿透的全身……脸丢尽了有没有啊啊啊 ☆、罗恭自诉衷情   韩非明迷迷糊糊睁眼,想翻动身体时却觉一阵无力。身下的床铺软着,教人怎么样也使不上劲。他顿时睁大双眼,一个打挺坐起来,翻身下床,碰到大理石地面冰冷却坚实的触感后才踏实下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韩非明不懂得现代社会的所谓名牌,却看得出这套崭新的衬衫长裤比起他原来那套淘宝上二十元特价淘来的品质实在好上太多倍。   四下环顾,灰色调的大房间有些空洞与阴沉,却因为床头花瓶中一束大红的月季而生动不少。   房门开了,男人走进来,笑吟吟道:“我给你洗了澡,换了衣服。还合身么?”他又压低了声音,嗓音因此听起来有些沙哑,“嗯,不过也是,你的身材,我怎么可能估错?”   男人说罢,得意洋洋地望着他,心说这回怎么样也会低着头红着脸结巴了吧。   按说被如此人出言不逊,韩非明本应脸红发怒。然而此刻他却有更重要的事,故而根本没有顾上:“我的衣服呢?”   “太脏,扔了。”男人却把他愤怒的脸红当作真的羞赧,于是脸上笑意更加明显,“有什么的,反正以后我……”   “那包呢?我的背包和手袋在哪儿?”韩非明起身,声音陡然提升。   这种时候居然还在想什么背包?男人嘴角垮下来,“湿成那样,早就扔了。……非明啊,今天是我生日,时间还早,咱们去——”   “扔哪儿了?”韩非明狠狠打断他,冷眼皱眉。   他花了一下午,好容易精心选出来,这厮一句“扔了”……   还有字帖,他精心比对了半个小时才最终确定,居然被他扔了?   这厮可知什么是“敬惜字纸”?若在大韩这么多的书足够换上渴学士子一身家当,如今却说扔就扔了?   是物滥而贱,还是人心不古……   ——男人郁闷地发现原本那个虽然伸手了得但在他面前总是软弱不堪的小情人现在完全把两项属性倒了个个儿。为什么眼前这个身手可以忽略不记的韩非明尚未发怒,便使他甚至连抵抗之心也没了?   他默默出门,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敞着口的空背包来,隐约看得到里面塞着的空袋子。   韩非明扬眉。   见状男人把调戏的话咽回到肚子里,老实道:“书我晾着了。”说罢还是不甘心地加上一句:“那可是你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舍得丢。”   韩非明这才点点头,像是满意,随即就绕开他,伸手拉门。   “你去哪儿?”   低头看去,一双手禁箍在他腰上,男人的下巴枕在他肩膀,呼吸轻吐。韩非明强忍着排斥,“回家。”   那双手一时间更紧了,韩非明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别走。”   韩非明挣扎了两下,却是徒然。“……放开。”   手一僵,竟真得松开了一些。男人道:“非明,我是真心的。”   尽管力道减弱,韩非明又可以畅快呼吸,却仍旧无法脱身。   “非明,尽管以前……我们也发生了很多事,但是,我是真的爱你的,你要相信。只有这一点,你要相信……”男人在他肩窝埋下头,“尽管手段可能是你不能接受的,你鄙视的,但我罗恭对天发誓,我对你的——”   “你说什么?”   之前的话和之后的话都不重要了,只有那两个字入体三分,绕耳不去。那一瞬间,韩非明握紧拳头,心口处“咚咚”作响,“再说一遍。”   男人一愣,“我罗恭……”   “你叫罗恭?”再次打断他的韩非明声音有些颤抖,“你叫罗恭?你是否有个兄长名为罗友?”   罗恭紧了紧眉毛。他早就做好了身份暴露的准备,这倒不是问题。只是罗家家谱百度百科都查得到,他与韩非明认识三个月,又并未提起自己的家人,韩非明怎么会唯独这么在意罗友?难道是大哥找上过他?“没错。”   韩非明失神,握着的手缓缓松开,半晌后喃喃道:“敬之啊……”   刚刚松开的眉毛又皱了回去,罗恭不禁生疑。与韩非明分开的三个月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为何他现在连祖父给自己起得字都知道?要知道,就算是全罗家上下也就只有祖父会这么叫他。   “敬之,可容我这么叫你?”韩非明知可疑,却抑之不住,话绕心头,终究说出。   前世罗恭之死,他抱憾终生。今生若能补回,也算是了却他一段心结。   “……你喜欢就好。”不过,意识到他态度的软化,罗恭也不想在意那么多了。“叫吧。”尽管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古里古气的字。   “敬之……”两个字唇舌之间念叨,竟恍如隔世。   前世他与罗恭互相攻讦,几年相识,未尝互称其字。只有在罗恭临终前那个风雪黄昏,两人对坐野地,举杯高歌,韩明为他斟上那杯毒酒时,才唤过一声。   那时的罗恭听到后,大笑几声道:“罗某得韩相称字,此生无憾。”   沧浪之水歌复起,一唱一和。日昏天黄,风吹雪乱,肩头覆白,相视而笑。   然而,即刻,死生两隔。   嗟叹之间,韩非明发现那双箍在他腰间的手都不再使人厌恶,反而教他心生怀念。“敬之,不是要去么……”   罗恭被他突然温柔下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啊,去哪儿?”   “沧浪茶楼啊。”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韩明想起两人为敌时,一次罗恭带来新下的龙井与他沏上后,戏谑而略带无奈之言,“韩相啊,来世若非各为其主,也不曾割袍断义自行其道,咱俩可否能共饮一壶不再各怀心思的茶呢?”   今生,韩某奉陪。   罗恭许久未答话。   “敬之?”   “……啊,嗯,好,这就走,这就走。”   尽管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小情人了,但在松开韩非明,瞥见了他嘴角那抹不经意扬起的笑容后,罗恭突然觉得心头一种无关征服欲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   出门之时,天已半黑。   “实际上,沧浪茶楼下午的景致更好。”驾驶座上,罗恭挂着倒档,探头看着后玻璃,边对韩非明笑笑,“不过既然你喜欢……”   驶至正道上的黑色保时捷开始加速,将夜色中并不明晰的高大别墅甩到身后。   韩非明并未遂罗恭之言坐到前面,而是靠着后座的右侧,向窗外一片漆黑中朦朦胧胧的影子望去。“你不喜欢么?”   “我?”罗恭失笑,“非明啊,我还以为你知道的。都怪我爷爷整天逼迫,平时我就最受不了这种又古气又严肃的地方。还记得我们在哪里相遇的么?夜苑酒吧,那种地方才是我的最爱。”   韩非明笑了笑。“你没变。”   前世罗恭就最不喜古旧之物。但这一点便注定他们无法志同道合了。先时罗恭与他各事其主,陛下登基后,在他全力周全下才保住性命,归顺新主。那时两人也有过神离貌合的一段。但很快,朝中派系有分,以罗恭为首的改新派和以他为首的保旧派对立后,他们终究走上殊途。     与毕夏和毕寒不同,此罗恭和彼罗恭长相并无半点相似。   但他就是有种感觉,这回他并没有认错人。   “倒是你。”罗恭看了看后视镜,“你变得太多了。骨子里还是那个高傲到不可一世的韩非明,看起来却那么沉稳内敛……有魅力。”   韩非明暗想,罗恭错了,他并不高傲。甚至可以说,如果褪去儿时家教的克己复礼、长大后居上位的冷静严厉,他根本就是个懦弱没主见而温和的人。   而这样一回想,他满脑子都是前尘往事,顺带连后面那句关键的“有魅力”也忘了介意。   罗恭继续在后视镜上找着合适的角度看他,只见韩非明闻言后低叹,接着用呆滞而迷茫的眼神盯着前方。   ……难道是听到他深情的告白打算思考一下今后艰难而漫长的路该何去何从?   罗恭专心看路,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露出了比身后载乘的那个人还迷茫的表情。   还记得他与韩非明曾经的那段连感情都说不上的孽缘始于夜店的邂逅、韩非明凭着一张妖艳的妆容和暴露的衣着教他忍不住产生了玩玩的心思。   而后就是个狗血而烂俗的故事了。   他在韩非明面前展示的都是自己最好的。温柔、体贴、耐心、慷慨,尽管这与他罗二少的本性相差甚远,但偶尔玩一玩也算新奇。   他能感觉得到韩非明是爱他的,但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得到这份期待已久的爱意之后不是欣喜而是倦怠。就像是玩了一整年的2048,从菜鸟变为大神,后来赢只是时间问题,那么曾经教人沉迷其中的游戏也只有被卸载一条路可走了。   他罗二向来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很快承认,自己确实是再没有兴趣和情人玩这样的若即若离的游戏。   而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韩非明到现在还没有答应他做超乎底线的事,还又用尽一切手段阻止他跟别人做。这样的情人相处起来太累。韩非明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王,指示他向东向西。可却在他每次提出分手的时候奴颜卑躬,低声下气地挽回,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说实话,挺贱的。   彻底厌倦了他的罗恭三个月前的一天玩了些手段,切断了他和韩非明的一切联系。换了电话卡,换了住址,抛弃了与韩非明相交时的身份,完完全全地失踪。   听说韩非明不眠不休,疯狂地找了他一个星期,而后病倒了。他那个邻省的大人物叔叔都差点被惊动,却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麻烦,并没有来查出他的身份然后找罗家理论。   等韩非明病好了不久,罗恭就听到他出车祸的消息。   听到的第一反应也有些关心,但却不是情人受伤的焦急,而是普通对生命的关怀。   不过,后来他知道韩非明没死,很快出院的消息后,还是向韩非明的手机发了个短信,约了地点。可等了两个星期,他酝酿好了怎么把事情一次说清楚的词句,韩非明却没有来。   这三个月之间,他也没少考虑。可到最后那些厌倦的感觉尽数褪去,竟然有些怀念起了韩非明的音容笑貌。   当然,后来的破镜重圆也不全是因为这样虚无缥缈的怀念。更多的原因是毕夏的频频异动,他判断那个傻子身边一定来了个厉害的人物。而偏偏这时候又在新世界那家出事最严重的卖场见到韩非明与毕夏在一起。   所以,当他偶然看到自动贩卖机前那个熟悉的背影后,便又饶有兴趣地走了上去。   没想到,很快,接近他的初衷和利用的心思也忘了,风度也丢得差不多……这回陷进去的竟然是他。   想起韩非明为何没有径自回毕家而是坐在他车里的直接原因,罗恭就不禁苦笑。喂,这种恨不得用暴力也要把人留在身边的做法,真的很不符合他罗二少的美学啊……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明迷迷糊糊睁眼,想翻动身体时却觉一阵无力。身下的床铺软着,教人怎么样也使不上劲。他顿时睁大双眼,一个打挺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 【要接龙试试看咩→】 ☆、罗二配不上你      沧浪茶楼的老板是个从家族一线退下来的年近古稀的刻板老头,尽管罗曾两家关系紧张,他却和罗恭那个专爱古物的爷爷关系极好。沧浪茶楼在新城市广场那家几乎是曾老头带孙女来玩时的专属地盘,很少接待别的客人。罗家是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才让这个与卖场氛围格格不入又不能拉动客流量的地方继续经营的。   真正那家接客会友的在H市远郊,坐落于一处依山傍水的清丽地方。曾老头的别墅就在那附近。罗家老头子也计划着想在那附近建个宅子,整天与老友谈经论道饮茶下棋什么的。   爷爷带他去过一次,所以罗恭大概知道方向。离他家倒是不远。   约摸晚上八点左右,天差不多全黑了。远郊没什么夜景,只是混沌的一片。罗恭拔下车钥匙,下车后走到韩非明坐得那一侧,拉开门。   韩非明被冷风一吹,原本的困顿荡然无存。他睁开眼,适应了光线后就看到罗恭递来了一件外套。   “穿上吧。”见他不接,罗恭又晃了晃手,“今天冷,这儿又是郊区。你身体不好,还淋了雨,最好穿着点。”   韩非明想了想,还是接过来,慢吞吞披上。说实话,他觉得现在的这幅身体着实不错了。韩明晚年,别说淋了雨又吹了风,就说好好裹在被子里养着,都能激出一身的毛病来。身上湿成那样他现在都并无不适,可见原韩非明的身体比他好得太多。   不过听罗恭一说,夜风着实有些森冷。他裹紧衣服下车,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罗恭见状轻笑,关好车门后换了个落脚点,挡在风吹来的方向。   韩非明叹口气,也就随他去了。若是换了几年以前,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和昔日宿敌如今的关系罢。   尤其是尽管意识到他变得和以前大有不同,罗恭对他,还不像是对普通友人。   这还真是教人焦心。   青山脚下依约一处楼阁,青瓦飞甍,遗世独立。走近之后,韩非明倏忽站定不动,仰望着门前一幅楹联。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沧浪茶楼啊……”他喃喃着,心中百感交集。此处与他记忆中大韩国都随处可见的茶楼茶馆竟两相重叠,并无出入。仿佛一时之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与罗恭互不相识,陛下也未回朝堂,他闲下来时还可把酒对月吟诗作画,好不惬意。   韩非明并不懂茶,却把饮茶当作头一等大事。他来这里三四个月,尚未尝一品,实在心痒难忍。故而罗恭牵起他的手,向门中走时,他也不曾抵抗。   门“吱呀”一声,而后敞开。茶楼内部并无电灯,唯有左侧一隅有一片光亮。定神细视,竟是韩时油灯。   韩非明直勾勾地望过去,脚步不自觉地向前迈,却被罗恭一把扯回。   罗恭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接着对灯下人影说道:“曾先生,小辈来访。”   灯下人是个满头华发,蓄着长须的老年人,他正捧着一卷竹简,读得入神,似乎并未注意到两人。   见状更加恍惚,韩非明甩开罗恭,径自走了过去。“敢问先生所读何书?”   罗恭见他贸然上去不禁叫苦,要知道这曾老头和是出了名的乖张古怪,平时自己恭恭敬敬地还会因为一切奇怪的原因被狠骂一顿。韩非明这次恐怕要碰钉子。   果然,那老人“哼”了一声,头也不抬。   韩非明倒是不羞不恼,只是坐在老人那张木桌对面的椅子上,从外衣的口袋中取出一本临走前从罗恭家阳台上顺来的《鬼谷子》,也就着油灯之光读了起来。   老人又哼了一声,抬首瞟了他一眼,而后重新埋下头去。   罗恭见两人竟真的相安无事地对坐而读,不禁有些郁闷。他一边后悔一时脑热将韩非明带来,一边努力克制住自己掏出手机来玩个游戏的冲动。   要知道,进沧浪茶楼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上所有现代传媒工具全部交出来。后来这个规矩虽松懈下来,但他仍旧不敢在茶楼内掏出手机。   无聊之下,他干脆也就透着灯光欣赏起韩非明专心致志的侧脸来。   不得不说,这个变化大得像是读了一个学期孔子学院的男人素颜的样子实在比他浓妆要好看太多。虽然浓妆也难掩眉眼,但洗尽铅华后的他却真有种谦谦君子莹莹美玉的感觉。   尽管不知道韩非明变化的原因,心中某一个角落也确实觉得这样的变化有些可疑,但罗恭却宁肯假装什么都没有想到,只要能再这样享受下去就好。   罗恭揉了揉小腹。其实韩非明拒不配合而被他打晕,全身湿透地被他抱回家时,他就有种干脆趁人之危的冲动。虽然最后还是忍住,但那也只是想到没有反应的人做起来也不愉快。而现在……   他却有点忍不住破坏两人这样的关系了。   灯火明灭,时辰悄过。   “啪”一声竹简合上,老人“噌”地站起来,双目圆睁,“家里长辈没教过么?长者为尊,我也可曾让你坐下?”   韩非明睁开眯起看字的双眼,轻笑,“来者为客,我又何尝受你礼待?”   老人愣了一会儿,兀自坐下,重新展开竹简,片刻后笑了,“嘿,竖子倒是有些存墨。胜门口傻站的那小子多矣啊……”   韩非明失笑,瞟了一眼竹简。“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是《孙子兵法》。   是该学学。   可以看出,这位老人耿直有余,中庸不足,恐怕还太过刻薄,什么也看不惯,或许还有些古怪,行事随意,如同这座小楼一般遗世独立。   曾老头忽地又合上书卷,“罗家二小子,你走吧,这个年轻人老夫留下了。”   ——罗恭默默出去后,咬着牙想着,要不是曾老头今天七十有二了……要不是为了让他帮自己澄清……他才不会把韩非明单独留在这样的怪爷爷身边。   曾老头见他走后,将竹简卷了起来,接着拿出一根小铁棍,拨了拨灯芯。“年轻人啊,你就是韩非明是么?”   韩非明一愣,“正是。”   曾老头对着油灯专心致志摆弄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我就知道。最近罗老头老跟我提起你,不过之前说的是你老缠着罗二,教人厌烦。后来……”   他买了个关子,拖完了长声后便吸口气吹在灯芯上,继而调整好坐姿,重新展开竹简,似乎是在等韩非明耐不住好奇开口询问。   但他错了。韩非明两世为人,最擅长的就是不动声色。   两厢对峙,各翻书卷。没过多久,先耐不住却是曾老头,“好吧。这几天他又来,提起你时,却说是他自家孙子把你糟蹋了。——你见过罗老头了?”   韩非明皱眉,接着摇头,“并未。”   曾老头“欸”了一声,“那就奇了……罗老头那老顽童我最知道,看人眼光比我还刁钻……”   见韩非明仍没什么反应,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问你,你可是真的喜欢罗二?”   韩非明抿唇。   “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帮你跟罗家说说情。虽说现在两家关系不善,但我这糟老头的薄面他们那几个小辈还是得给几分的。”犹豫了一会儿后,曾老头还是说道,“……唉,我可不是为了你,也没认可你们俩这样的感情。——只是,我们曾家啊,对不起你。”   韩非明有些诧异,继而眉头缩得更紧了。曾家之名他也曾听过,似乎一直和罗家不对盘。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回老爷子我就难得再做一回主。放心,家里几个小辈不会再为难你了,上回的事……”曾老头似乎是拉不下脸,挠了挠后颈,半天才接下去,“曾家对不住你。……欸,真是,做出这事,把我的老脸都丢光了。”   韩非明翻过一页书,凝神细思。恐怕曾先生所说的是这具身体几个月前出车祸的事。说实话,横竖与他关系不大,他一直没空在意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之前被八卦仙人暗示是罗家人,毕夏又直言不讳说是罗恭,他便顺理成章这么认为了。如今看来竟另有隐情?   这样说来倒是有些道理。原韩非明与罗恭交好,而曾家打算由他下手给罗家以打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儿,他合上书,对曾老头笑了笑,“不必介怀。韩非明遭此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懂得了许多。如今世情看尽,痴念亦了。重活一遭,合当珍惜。”   曾老头这才放下心来,满意点头,“这样看来,还真应了罗老头所说,是他孙子罗二配不上你。”   又是这个话头了。韩非明心头叫苦,不好反驳,却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转移话题道:“……茶楼生意可好?”   一说起茶楼,曾老头的注意即刻被吸引过来,指着楼内物件滔滔不绝起来。   ·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罗恭窝在驾驶座把游戏玩了个遍,又收了个邮件,打了几个电话,正等得着急,忍不住要进去找人时,才看到茶楼门口依稀走出一个人影。   罗恭拔下耳机,下车,在韩非明到达之前帮他打开了前座的车门。   韩非明挑眉,绕开他就要去开后座的门。   罗恭无奈,只得关上前门,让至一边,“你坐前面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要评论会被嫌弃【望天】 只能打滚了……呜 ☆、只想大哭一场   夜色更浓,窗外景色只剩下攒动的黑影。保时捷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车内灯光昏暗,韩非明本想看看书,最终还是放弃了,只得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却分毫不问罗恭找他究竟有什么话。   沉默良久后,罗恭开口道:“曾老头刚刚都跟你说了什么?”   韩非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没什么。”   罗恭穷追不舍,“没什么是什么?”   韩非明擦去眼角挤出的液体,“他说曾家对不住我。”   罗恭这才露出满意之色,点点头后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别听毕夏那小子不着边际胡扯,我从来没有派人杀过你。”   不过,与他期望的有所不同,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并没有露出安心或者欣喜的表情,反而沉默了。   “这么说来……”韩非明若有所思,长长瞟了他一眼,“你果然是在用我试探他。”   其实他早在思考为什么罗恭大费心思也要带他来这里,并大概猜到恐怕不止是他曾经在茶楼前驻足的缘故。若说直至方才曾先生对他说那一席话时,他也只是略微有些怀疑,那罗恭现在的反应则坐实了这个可能。   罗恭面色果然一僵,“咳……其实也……我早就怀疑那场车祸是曾家下的手了。”   只是一没有证据,二他自己说出来反而显得很是虚假。   韩非明证实了猜想,却也不打算再追究。罗恭与原韩非明的是是非非他不清楚,也无容他置喙之地。他只知道,他韩知人是欠了罗敬之的,“敬之,这是哪儿去?”   见他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罗恭窘色退去,弯了弯嘴角,“回家。”   “毕家?”   车速忽减,继而靠路边停下,双闪灯亮起。罗恭一把扯开安全带,探身到副驾驶上,覆压下来,“毕家?这种时候你还想着毕家么?”   韩非明一愣。这是什么特别的时候么?“我出去没跟毕夏打招呼,怕他傻等……”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那傻小子么……”罗恭把着他的肩膀,声音低沉。   ……这到底是个什么时候?   韩非明有些恼火,试图挣开他。   “非明……”罗恭口气软下来,“非明,你就不能忘了他,跟我在一起么?”   韩非明一时间僵住,俄而眉头紧蹙。   “好吧……”罗恭长叹了口气,“我承认,以前是我错了。但是我每次对你冷淡都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是以为你和那个沈家三少走得太近吃醋,一次是你忘记了我的生日不高兴……我失踪的那次也是为了保护你啊。那时我爸发现了咱俩的事,气得不行。我怕再跟你在一起,会害了你。结果没想到,还是……”   罗恭一边苦情戏般编着,一边偷偷瞄着韩非明的脸色,见他的眉头并没有松下来的迹象后不禁有些头疼。为什么变了那么多地方,就不能把固执得跟老头子一样这个毛病也改改呢?“你想想,要不是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曾家的人又怎么会偏偏挑你下手来打击罗家?”   虽然他们其实只是为了归罪于他,把韩非明那位叔叔怒火转嫁给罗家而已。不过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出来。   韩非明开口道:“敬之……”   罗恭一只手撑着椅背,一只手扳住他的下巴,作势要亲上去。   韩非明一咬牙,伸手推开他,“敬之。”   “不行么?”罗恭看起来有些沮丧。   韩非明闭眼,深吸一口气,“不行。”   罗恭放开他的下巴,转而两手扶着椅背,一蹬,干脆整个人挤到副驾驶上。“我可是记得你答应过的。如果我以后不再沾花惹草,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你就跟我做。忘了么?”   他深吸了口气,“现在我答应你,从此以后我罗恭是你一个人的了。你是不是应……”   “敬之。”韩非明轻叹,“敬之啊,唯独这个,不行。”   对于罗恭,韩明的确亏欠良多。若是他有难,自己大可舍命相救。但,这个就是不行。   纵韩知人视罗敬之为半个知己,也从未把他当□□人。   前世由于毕寒从中捣乱,他多次耽搁后老大未娶。加之被一次次强迫后,他也不知自己能否还可做正常男人之事,因而不想耽误了别人姑娘。渐渐也就不再妄想能找个知心人举案齐眉一辈子了,教他清静终老便可。   久之,自然对这种关乎风月的事起了打心底里的抵触。   罗恭却不听他,说了句“听话”后开始解他的衣扣。   韩非明拧眉,沉声:“敬之。”   此刻罗恭的手已经滑到了他胸口,“你听话……”   “罗恭。”这一声出口,俨然发怒边缘。   罗恭一愣,真得停了下来。   韩非明抿唇。   他突然莫名觉得有些心慌,竟乖乖退回到了驾驶座上,重新系上安全带。   双闪灯熄灭,车子重新启动,在被路灯染成昏黄的笔直道路上奔驰。   韩非明冷着脸,将扣子一粒一粒重新扣回去,继而整理衣襟,直到一丝不苟后才恢复原先的坐姿。   一路无话。   直到车减速,经过出口进了有几点高楼霓虹的城镇中,罗恭才再次开口:“对不起。要是惹你讨厌了的话。”   韩非明直直看着挡风玻璃外的不断锁紧的道路,并不说话。   罗恭清清嗓子,“唉,要是有什么事,来电话就好。就是上回发约见短信给你的那个号码。”   韩非明闻言下意识想找什么,才突然意识到背包并不在身上。   罗恭见状说道:“你的包,我明天给你送来。还有那些书,还真多,不过放心,一定完璧归赵。”   韩非明心念一动,刚想问为何是明天,就为眼前熟悉的景色一振。竟然是毕家所在的别墅群。“不是要回你家么?”   罗恭戏谑道:“怎么,现在调头还来得及。我们还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   韩非明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罗恭突然觉得一阵暗爽,连带吃干抹净计划失败的郁闷都消散了很多。   车在路边停下,韩非明赶忙扳门把手,却因为太过焦急而频频失败。最后还是罗恭从外面帮他拉开了门,前者一脸笑意。   韩非明挑了挑眉,还是走下来,“敬之,时候不早,你先回去罢。”   罗恭似乎没听出这是逐客令,仍笑得开花一般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知道啦,老婆。”   韩非明深吸一口气,突然有种“就算是敬之,也想一脚踹死”的冲动。   看着罗恭哈哈大笑着坐进车内,很快远去的尾灯拉出一条光带后,他叹了口气,转身正准备迈步,却看到毕家的别墅楼灯全黑,门前的花园被一盏小灯照亮,一个少年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是毕夏。   韩非明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他还不睡么?   惨白灯光下依稀可辨少年脸上震惊之色,呆站许久后突然一个激灵,三步两步向他冲过来。   韩非明还没来得及开口责问,就被他扬手一个耳光打得懵了。   毕夏抓住他的衣领,前后摇晃,“我等你等了多久?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我差点就……就报警了!结果你呢?你去哪儿了?你去跟罗二那个混蛋花天酒地去了是么?为什么?我可是在等你啊,我冒着雨等你那么久,你就和他……罗二那个人渣,他可是我的对头——你居然和他,和他……”   韩非明被又摇又勒得喘不过气,勉强道:“你……我……没有……”   “没有?没有!”毕夏的声音陡然提升,尖细得差点破了音,“你个死基佬,死基佬!也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嗯!你原来的那身呢?我问你呢!我那么担心,我那么担心……我真他妈是自作多情我瞎操心我活该!韩非明你个……你个……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就,你就……你根本不配做我老师!”   他狠狠吸了口气,却没有再骂下去,只是吸吸鼻子,一把丢开他,疾步走到大门口,将虚掩着的门一脚踹开,狠狠摔上。   韩非明又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后整了整衣服,直到恢复原样后,才抬起似乎又千斤重的腿,迈向大门口,推了推无果后,靠着门,缓缓滑下去。   不配做老师么?   的确,的确。   前世每每看着那不肖学生做出不肖之事,他都会这样自责一番。   上回,他未曾将毕寒教好,有负父亲重托。   而这一世——他又何尝真正尽老师之职?他又何尝不是故意在重蹈前世覆辙?   他处处以看毕寒的眼光看待毕夏,却又何尝想过这对眼前的孩子是否公平?他又何尝关心过这孩子?他又何尝真的了解过这孩子?   难怪被嫌弃。   毕夏骂得对。他的确不配为人师。   只是,就这般被说出来……好像是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了盐一般疼。   不配,不配。   身后禁闭的防盗门依旧冰冷。   韩非明两世最看不上爱哭之人。   依他看,哭有何用?倒不如实干一番,出些业绩。   但此刻……   在夜晚带着潮气的冷风吹拂下,他把头埋在膝盖上,裹紧了衣服,只觉得想大哭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病少年真的不萌么【无力趴】 攻二怕老婆属性真的不萌么【拖脸】 怎么才能变萌呢【捏大丞相脸】 话说,虽然会被嫌弃,打滚不能停。 【滚来滚去】 话说……修了修,让攻不这么渣了……大概吧【被虐得好惨啊我】 ☆、毕夏不哭站撸   一头趴在床上的毕夏等到心跳声终于平复,呼吸恢复正常,头脑充血的感觉也消失后,突然觉得一阵恐慌迎面袭来。   又是许久的沉静。继而,手机被按了免提键,拨号的“嘟嘟”声在并未开灯的房间中回荡。   “喂……是我周怡。”   “周姨……”毕夏哭丧着脸,“怎么办……”   那边的女声略显无奈,“你又怎么了?”   毕夏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   半晌后。   “什么?你个死装逼!知不知道装逼遭雷劈啊啊!”洪亮的女声响彻,“马丹!扇别人耳光骂别人死基佬把别人关在门外,你是要哭撸么!老师不爱你了你哭撸是么!”   “哎呀……你就说怎么办嘛……”毕夏揪了揪后脑勺的头发,“好吧,我承认我装逼,我遭雷劈了,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啊怎么办……”   “蠢货,你就不会把人放进来然后好好道歉啊。”   毕夏闻言把头埋在了褥子里,良久后闷闷道:“我不敢啊。”   那边“嗯”地扬声。   “……啊啊,我不敢啊!别说把他放进来道歉了,我他妈现在连房间门都不敢出啊!”一想起等一会儿韩非明可能露出的冷脸,毕夏就觉得自己简直就该闷死在褥子里得了。   “……活该。”   “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怎么办啊混蛋……”毕夏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不禁打了个寒颤。一定会被打废掉的吧,的吧!   “我跟你说……”那边的女声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止住后说道,“你赶紧的啊,赶紧出去把人家放进来,好好捧杯茶道个歉,说不定就没事了。你这样把人关在门外一个晚上,小心人家干脆屁颠屁颠投罗恭而去啊。”   毕夏突然“哼”了一声,脸色没由来地沉下来,别扭道:“他爱去不去。”   周姨笑得更欢,“……哎呀我的夏大少爷,又怎么了这是?”   “他……”毕夏咬了咬牙,“他也够过分的。我冒着大雨等了他那么久……”   他发现韩非明出门后就吩咐亮子他们几个跟着点了,听说又是去中心书城后才放下心来。几个小时后亮子来信儿说他坐上了回来的地铁,只是身边本来跟着的那个人一个眨眼就不见了甚是诡异。   毕夏一下联想到了出门时跟着老师的白衣身影,顿时一个激灵,顿时就有些担心。加上算着时间韩非明差不多到家的时候正好下了大雨,他就拿着雨伞去地铁站接。结果就这么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连个人影都不见。他本以为是错开了,回家看时也空无一人。打电话一直通的,偏偏没有人接。   他急得快疯了,先猜到人是在罗恭那儿,但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后就变成了不在服务区。他又风风火火跑去罗恭家转一圈,也落了个空。联系亮子他们,也都说没见到。   他又猜可能会是罗家人绑了韩非明走。要不是亮子拦着,他差点就凭着一股冲劲闯入罗家大宅找罗梧理论了。   他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差点和罗家闹翻,结果韩非明居然是跟罗恭出去幽会,还玩得挺开心!   还……还还……还换了衣服!   以前一直以为是罗恭一厢情愿的毕夏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居然是基佬这件事。   居然还是和那个人渣罗二少!   “我冒着大雨等了他那么久……他居然和罗恭,居然和罗恭——上广加一个木!”毕夏狠狠“哼”了一声。   “是是是,就算是上广加一个木,也得把第一次留给你夏大少爷是吧。”周姨打了个哈欠,敷衍道。   “你有没有他妈的听人说话,我是这个意思么!”毕夏皱起眉头,“我是说……反正他都有广加一个木伴了,还回来干嘛?我可不是和他一样的……的……我是直的!”   他这句话出口后又过了一会儿,那边的女声才说道:“你说你吧,他是你老师,你关心别人私生活干什么?”   毕夏被她一句话噎住,吞吞吐吐道:“……我也知道。但是,他……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可以是同性恋?”   周怡并没有接话。他咬咬牙继续道:“罗二和三叔变态就算了,为什么他那么好的人都要做……恶心的同性恋?”   那边传来一声冷笑。“真不好意思啊,夏大少。老娘碰巧就特别喜欢这些‘恶心’的同性恋的东西,要绝交么?嗯?”   “周姨……”   “啊?不道歉绝交。”   毕夏无奈,“好吧,我道歉,我确实不该这么说。但……接受不了,绝对不能。”   周怡叹了口气,“我知道。”   又是半晌沉默,毕夏干咳几声,“回见。”   通话挂断,手机屏幕灭去后,房间里恢复黑暗。毕夏脑海中一片混乱,回忆与想象交织,一边盘算着该如何在人身安全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向老师道歉,并把老师从死基佬的魔爪中拯救出来,一边昏昏沉沉,渐渐睡去。   ·   雨后初晴的阳光刺入房间,斜照到大床上,将哆啦A梦床单晒得暖烘烘,终于将八爪鱼一般肆意伸展手脚、打着鼾的房间主人唤醒。   望向窗外计算着时间,因米虫生活过久了的惯性而想躺回去再睡他个天昏地暗,毕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看来昨晚又下雨了。   院子里的花一定——   等会儿,院子里……   “啊啊啊!”   毕夏瞬间清醒,满脸惊恐,欲哭无泪。完蛋了完蛋了他把老师关在门外一个晚上啊啊啊老师怎么破老师再爱我一次啊啊啊啊!   他从床上弹起来后他连拖鞋都没穿,几乎是奔跑着下楼,却在手伸在半空打算开门时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缩回手,灰溜溜回房,甩上门。   电话接通后,颤巍巍的声音忸怩了一会儿,“喂……周姨……”   “马丹!大清早地吵什么呢?有事儿没事儿你他妈是闲的发慌怎么的?您老要是闲得慌就给我好好读读经济学管理学的书,实在不行成功学励志学只要是学您就他妈读读啊?他妈的当甩手掌柜当上瘾了?”周怡没好气地大骂了一通。   信号另一头那个将近更年期的女人有很大的起床气,这点他当然知道。但此刻的毕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周姨……呜呜,我以后每天读五十页《经济学常识》……你一定要救我啊!”   那边的女声长叹口气,“又怎么了?”   十分钟后。   毕夏深吸口气,缓缓吐出,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努力表现着内疚,手抬起来,颤抖了片刻,握在把手上,拉开,“老师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不要打我不不你爱打就打吧只要不……”   缩在门口的韩非明扭头看着他,红肿的双眼睁开一条缝,又眯了眯,看起来恍惚而茫然,“啊,陛下……”   毕夏怔住。   眼前的这个男人与他想象中冷眼皱眉兴师问罪状的魔王形象似乎有些不相符,却更像是被魔王欺负蹂躏等着王子来救的公主。   他眨了眨眼,喉咙中终于又能发出声音了,“老师?”   韩非明似乎是想站起来,却中途失败,跌坐在地上。“扶我。”   这回的声音又变回了平时那个霸气外泄的老师——如果除去那使之听起来有点像是撒娇的鼻音外。恐惧消散了不少,毕夏忍着笑拽住他的手往屋里拖,“老师,对不起,我……噗……不不,我不该……”   韩非明瞥了他一眼,只是红肿还未消下去的眼角使他失去了往日的威慑。   “老师。”毕夏把他拉起来后松开手,低下头去,重新做出愧疚的表情,“真的对不起。”   “多说何益。”   韩非明语毕,抿唇,再不看他,转而迈步进门。   却在落脚的第一步“噗通”跪在地上。   毕夏一脸微妙的表情背过身,一阵抽搐,许久后才转回来,忍着笑扶起韩非明将他一路搀到沙发上。   韩非明靠在沙发背上,扶着后脖颈,眉头紧皱。   “老师……难受?”毕夏很想上前摸摸他额头,但咽了口唾沫后还是放弃了,“要不要……嗯,喝水?”   韩非明摇头,言简意赅,“吹了些风。头疼。不要。”   毕夏“哦”了一声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最后坐在韩非明身边,低着头,“是这样的,老师,我昨天是因为……真的很生——”   鼻息声响起,他诧异地扭头看去,只见韩非明已经歪着头睡熟了。   眼前的男人一头过长的黑发打着绺,粘在侧脸上,衬托得脸色更加发白,眼睛却又红肿着,显得格外狼狈。很难想像这张林妹妹脸的主人平时严厉冷峻的样子。毕夏壮着胆子探手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上滚烫,但却有点发热。   把韩非明安置在沙发上平躺着,又上楼在他的房间的床上抓来被子,毕夏再为他盖上的同时端详着了一番老师的一双桃核眼,并考虑着要不要拿个冰眼罩来为他敷上。   ……不过,其实挺顺眼的。   毕夏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坏笑了一番,哼着小调去厨房给老师泡板蓝根。 作者有话要说:  毕夏表示自己为了存在感,实在是鸭梨山大—— 基友攻是八卦仙人的…… 总裁攻是罗恭的…… 马丹QAQ作为没有存在感的正攻娘娘,就只能……做渣攻了 ☆、毕夏真的怒了      梦境中的韩非明形单影只,行走在漫漫长路上,眼泪不停地掉落,砸在黄土地,很快融入其中。   没有毕寒,没有毕夏,没有罗恭,没有五柳。连八卦仙人都不给他托梦了。   ——韩非明从骨子里其实是个懦弱、迷茫而自卑的人。但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直视这一点。   重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无牵无挂、无仇无怨、无爱无恨……无一可托之事,无一堪凭之志,更休言知音好友、璧人一双。韩非明前世孤独而亡,今生却仍孑然一身。   本以为一颗真心换来这辈子学生友谊,不料想……等他掏心挖肺了,那孩子又离他而去。   一个耳光,一句“不配”。大门关上一刻,便是两心相隔之时。纵有后来低眉长谢,也难以弥补。   因为,无论表里,韩非明性情中最顽固的缺点,都是固执。   既然他不配……   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继而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被往起搀。“……我自己走罢。”   毕夏摇头,一边调整着姿势,“你病了,我带你回房。医生很快就来……”   韩非明吸吸鼻子,一阵水声,确实塞住了。头上像是被勒上了钢圈,闷得直痛。“不必。”   毕夏心中略酸。这确实是他的错,发现韩非明发热后只给人泡了杯板蓝根,还忘了喂,导致沙发上本就躺着不舒服、而被子又掉了的韩非明彻底发了高烧。   “我自己走。此等小疾,何足挂齿……”韩非明挣开他,顿觉一阵头重脚轻,脚下如踩软泥。   毕夏要来扶时,却被他再次挣脱。   韩非明刚回房,只留得力气将门关上,便径直倒在床边,睡了个天昏地暗。等再次清醒时,虽然身上仍然不得劲,但已没有那种半死不活的难受了。   他从床头柜那摞厚书旁的纸巾盒中抽出一张,咳嗽了几声,将纸捂住嘴,而后严密包裹,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靠在柜子上望着天花板,他发现自己的鼻子仍堵着,只得用嘴呼吸,偏偏肺部有恙,每次喘气都带着粗重的轰鸣声,十分累人。   韩非明挣扎一会儿,拿起《白居易诗选》又放下,最后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疼。长期张口呼吸,他嘴中干燥难忍,却分毫不想出去面对毕夏。   容他静一静罢……   只是罗恭不知到了没有,说好要送来的背包与两大袋书不知怎样了。   韩非明这么想着,反而有些坐不住了。他撑着柜子站起来,活动了下四肢后打定主意,轻叹口气,向门外走去。   然而他一出门就听到一阵高声喧闹。韩非明皱皱眉,扶着楼梯口的扶手站定,向下看去。只见大门口,毕夏正朝门外喊着什么,继而门被用力拍上。片刻后门铃响起。   “是谁……”韩非明清了清嗓子,使沙哑的声音正常了一些,“是谁?”   毕夏闻声扭头,接着嘴角一弯,赶忙向他走过来。“老师,你终于肯出房门了。医生来了我都不敢让他进去,只好辛苦人家出诊一趟白跑了。你怎样?要不要再叫一次?唉,不过最好是能自己的抵抗……”   韩非明面无表情,冷声道:“是谁?”   毕夏蔫了,弱弱道:“罗恭。”   韩非明绕过他兀自下楼,虽捂着嘴咳嗽得厉害,却分毫不耽误脚程。门铃声聒噪不停,毕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压下心头思绪,将门拉开。   罗恭本是一脸讥讽,见门后的是他,即刻收住,换上灿烂的笑容,“非明,你的东西。我可是如约送到了。”   毕夏凑过来,冷哼一声,“你又要给他什么奇怪的东西?”   韩非明不理他,“何处?”   罗恭笑容中浮现出一丝狡黠,向他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咚”一声,韩非明下意识向声源处看,就见原是毕夏一拳砸在了侧门框上。“……好。”   他说着要走,却被毕夏一把拉住了袖子。韩非明皱了皱眉。   毕夏压着嗓子吼道:“你敢?”   韩非明不动声色,只是抬手将袖子拽了出来,继而拉住了罗恭的伸向他的手。   毕夏深吸了口气,死瞪着他俩,双手攥成了拳头。   “东西都在这里了。”保时捷的后备箱盖大敞,一旁,罗恭帮助韩非明把被撑得方方正正的背包背在身上,接着又提起了两个大袋子。“本来想帮你送进去的。不过他……”他向毕夏的方向看了看,“似乎不怎么欢迎我呢。”   韩非明从他手里取过两个书袋,“谢谢。”   “你脸色这么差,真的没关系么?”罗恭撩起他的刘海,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贴,“要不,跟我回家吧。我可比那姓毕的小子体贴多了,绝对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的,怎么样?”   韩非明动动嘴唇,刚想说话时,就毕夏那边一阵动静。转头看去,却是那孩子“蹬蹬”几下跑回屋去,狠狠甩上了门。他苦笑着收回目光,嘴唇因嘴角扯动而生出一阵撕裂的疼痛,“不必。”   罗恭无奈,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呀……好吧,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就行。反正罗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永……”   “敬之。”韩非明向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面色仍然波澜不惊。   罗恭叹了口气,放下手,转身离去。   韩非明在他坐进驾驶座,即将拉上车门时唤了他一声。   罗恭连忙探出身,看起来春风得意。   “我以至交待你,然也止步于此。”韩非明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若你也以至交相待,是韩某之幸。但若逾之……某,敬谢不敏。”    罗恭笑容渐渐缩了回去。车门“砰”地关上,即刻绝尘。   与那个整日花天酒地的二叔不同,他罗二少在感情上耐心与时间本就不多。   他看了看后视镜上映着的那个特地梳了个严谨而整齐的发型的男人,内心在放弃与继续之间挣扎。现在这个仿佛被老头子附体的韩非明明显不再是他喜欢的类型了,一次次的拒绝也在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但……   罗恭叹了口气,拉了拉嘴角。果然人成熟了之后的品味就会发生变化,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放手。   以至交相待……   至交又是什么新姿势?   ·   目送罗恭离去后,韩非明转了转酸痛的肩膀,一步步走到毕家门前,叹了口气,将两袋书放在台阶上,靠着门坐下。   旋即,门开了。毕夏面部表情生硬,嘴角微微抽搐着,“给老子进来。”   韩非明径自坐着,并不动。   毕夏咬了咬牙,绕过他,一把将台阶上的两个书袋拎起来,其中一个划出一条弧线在门框上狠狠一撞,几本袖珍的小书掉出来,砸在地上。   韩非明从太阳穴往里一阵抽疼,赶忙捡起《千家诗》和《宋词三十首》,拢起摔散了架的《笠翁对韵》残页,刚站起来,眼前便一片漆黑,不得不靠在门框上缓了一会儿。等头不再晕眩得站不稳,视线也恢复清明时,却见毕夏揪着书袋的底部将其掉过个来,十几本大大小小的书一股脑掉在了地上。   韩非明皱眉,“毕夏!”   毕夏脖子缩了一下,接着咬紧牙根,狠狠在书堆上踩了几脚。   韩非明气得眼前又一阵发黑,指着他的手指抖得不行,“你……哎呀,孽障!给我让开!前人笔墨,岂是你糟蹋得了的?”   “我就不,就不!”毕夏冷哼一声,继续踩踏,“这些东西有什么好,你……”   “让开!”韩非明急眼,放下背包便三步两步上去,作势要推开他,却反被他推了一把,踩到书页一滑,不慎仰面倒在地上。   毕夏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去要扶他的手在半空僵了半晌,还是有些不自然地缩回去,握回了拳头,“你……你就知道别的,不知道我。”   韩非明被震得眼冒金星,少顷才喘过气来,缓缓坐起来撑着额头。他病本就没好,心里烦躁,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好气,哂笑一声。   毕夏被他这一摔吓回去的怒气又回来了,“你,你和那个罗恭——他是个同性恋啊,你怎么能跟他走那么近呢?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被强迫的,原来你这么心甘情愿喜欢他!”   磕在冰冷石地上的疼痛劲儿还没过,韩非明只抽冷气,满头虚汗,深吸口气强道:“敬之于我只……”   “你叫他什么?你居然叫他这个?你到底……”毕夏说不下去,只得狠狠在《论语》上跺了几脚稍壮声势,“他喜欢男人啊,他一个男人……他,他可是……你,你喜欢他,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   此言不亚惊雷入耳,韩非明登时怔住,连责备他对孔夫子经典动手动脚都忘了。   毕夏见他脸上血色尽失,发白的嘴唇颤抖不住,眼光涣散,又是一惊,好容易造出的气势又弱了回去。“你……”   “不错。”韩非明闭上双眼,沉声道,“不错,我不是男人。”   毕夏一愣,刚想说什么,就看他一眼瞪过来。   “不错,韩某有龙阳之好久矣,若是嫌弃,不如就此将我逐出。从此不相往来,不是遂了你的愿?”韩非明勾了勾嘴角,撑着地爬起来,将一地狼藉收拾了一番,随即从毕夏手中将书袋夺过,一本本往回装。   “你……”毕夏蹲到他身边,看着他忙乎,眼神闪烁,“你怎么能……怎么能喜欢男人呢?这不正常的。你这么好的人,我是说……我觉得你其实挺好的,你别喜欢男人了,你……”   韩非明飞快抹了一下眼角,躲开他伸来的手,提起两个书袋,走到放背包的地方。“你这么讨厌,不如我就此走了,大家干净。”   “你……可你走了,你要去哪儿啊。我之前……好吧,我承认,我之前,我之前不想你走,找亮子他们把你租的房子……咳,我是说,你别走啊。”毕夏手足无措,只能冲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背包,“你走了,能去哪儿啊?你……你能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韩非明拎着两个大袋子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不无揶揄,“是啊,我就只好去也不是男人的人那儿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大丞相的矫情QAQ毕竟病中的孩子总是觉得全世界都应该照顾自己要不然就会很委屈QAQ ☆、中二药不能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嫌弃西皮君是渣攻贱受的说…… 其实我也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啦,不过中二少年他这么渣绝壁是因为还小不懂事只是个熊孩子QAQ以后绝壁会被韩大丞相专治熊孩子综合症三十年虐回忠犬攻啦……而且毕夏这么渣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作为差点成为自闭症患者的留守儿童,心理幼稚不会与人交往什么的也没有办法,以后一定会因为血与泪的教训改过来的QAQ 至于贱受这个问题,其实大丞相只是因为感冒了所以想太多QAQ显得就有些矫情了。而且容我为儿子辩解一句……韩非明他真的不是圣母QAQ哪怕是有一点小贱,而且心怀天下兼济众生,但绝不是圣母白莲花的说。 好基友出现把他治好了之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的说,以后俺也会注意让他干脆利落一点的。 不过这样的解释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对不起,天使君。让每个坚持到这一章的天使君失望了,鞠躬。无论是负分也好、弃文也好,这都是俺的错QAQ 这一章的毕夏虽然小小的渣了一下——但马上就咬手绢后悔了蹲在小受门口求原谅了……   宽敞的办公室擦得明净的落地窗透过倾洒入户的阳光,漆得纯黑的办公桌前摆着的转椅上歪靠着一个身着正装的男人。男人左耳上时不时反着光,一闪一闪,有些抢眼。   办公桌后的中年男子坐得笔挺,与他对峙。   死寂良久。   中年男子开口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男人瞟了他一眼,“老头,我也早就过了要跟你汇报行踪的年龄了吧。”   中年男子愠怒,“之前你滥交,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更不学好,玩起男人来了?而且你这阵势,是要把他娶回家做我儿媳妇儿么?”   男人深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口齿不清道:“唉,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   中年男子狠狠一拍桌子,“罗恭,你要是敢这么做,就给我滚出罗家!家产一分钱也没有你的!”   罗恭毫不在意,“非明那么好的人,值得我放弃一切。”   罗父气得更是须发贲张,“罗恭,你……”   罗恭挑眉看着他,“我一出生你不就不想要我了?要不是我命大,现在还能活着?兄友弟恭……兄友弟恭……你还不如利用这个理由直接把我赶出去得了。”   罗父“噌”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说不出话。   良久,他长舒了口气,坐了回去,“老二啊,你得知道,做父亲的,总是希望自己儿子学好……”   “不管是不是计划外的儿子?”罗恭揶揄道。   “你……”罗父指着他的手握成拳,收回了桌子底下,片刻后愠怒的神色收回,换回了平时的面无表情,“总之,我不希望再看见你和韩非明有任何交集。否则我会采取措施。”   罗恭冷笑一声,“措施?杀了他?你不敢。比起多余的那个儿子的性取向,恐怕还是还是罗家的名誉、罗家的势力来得重要吧。你怎么可能赔上罗家的名誉去杀儿子的情人,而且——”   “你想说韩非明的叔叔是么?”罗父抬起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面上,放在下颚处,“上回韩非明被你放弃寻死逆活时,我能让他叔叔忙得无暇脱身,这回就能再让他分身乏术一次。”   罗恭的眉头缓缓皱起,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你,不能。”   罗父不置可否,“你可以看着。”   转椅的轮子发出一阵急促刺耳的响声,罗恭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罗梧,你不敢——”   罗父拿起手边的座机话筒拨号。   “喂——你们看好二少爷。别让他乱跑。”   罗恭死死瞪着他,撑在桌子上的双臂颤抖。   ·   “我能去哪儿?”韩非明拎着两个大袋子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不无揶揄,“是啊,我就只好去也不是男人的人那儿了呗……”   毕夏闻言久久回不过神,突然反应过来,怒气便“噌”地窜了上来。   他又要去罗恭那儿!   为什么?   难道他不知道罗恭是他回罗家最大的障碍么?难道他没说过罗恭是他最大的死对头么?真喜欢男人就喜欢男人好了,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他的敌人?难道韩非明不应该是他的,他的……   老师?   毕夏突然想起,两人的交集从最开始……最开始就是个骗局啊。   韩非明本来就跟罗恭在一起,后来才当上他的老师的。   他有什么立场……   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凭什么罗恭……凭什么他……凭什么他就活该从小做个傻子,防着暗箭明枪,整天谋划着怎么才能拿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一切,而罗恭就——罗恭就能占尽资源,无忧无虑做他的花花公子?凭什么!根本就不公平,不公平!   毕夏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扯开背包拉链,将所有的东西狠狠地甩出去,而后冷下脸来看着韩非明,“你想得到美。你知道我多少秘密?我怎么可能放你走呢?”   说到这儿时,声音陡然加大,“回屋!没我允许不准出来!”   静谧。   良久。   韩非明吸了吸鼻子,默默将他脚下的空包捡起来,把地上被踩得褶皱破烂的书册装进去。   话一出口毕夏已经有些后悔了,但又不知如何补救,只得弱弱道:“老师……”   “字。”韩非明突然吐出一个字眼。   毕夏愣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字帖。”他深吸一口气,低头,“你踩到了。”   毕夏下意识抬脚,脚下书的封面上写着“楷书基本笔画练习”几个大字。   他想到什么,撇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鼻子一酸。   韩非明这么紧张这些东西,难道是为了他上回——   啊,怎么办,好想给周姨打电话……   韩非明冷冷瞥了他一眼,“收回你的手,这是我自己练的。”   他说着,将拉上背包拉链,拎起两个书袋,咬着牙站起来,因负重而颤颤巍巍向楼上房间迈去。   “老师!对不起……刚刚,刚刚我,我不懂事,我还小啊,老师——”等毕夏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去时,却只见那扇门对着他轻轻关闭。   一门内外,是他装傻被揭穿后两人也没有生出的隔阂。   毕夏吸吸鼻子,愧疚之外又觉得稍微有点儿委屈,但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门,只好靠着门坐下,抱着头的样子有些颓丧。   ·   韩非明在练字,一直写,一直写。尽管握笔的手疼得几乎无法伸直,因为太过用力而手臂酸痛不堪,眼睛许久未休息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自己写得是什么字了……仍未停。   直到脑袋昏昏沉沉,重似千金,手上笔直往下掉,意识渐渐模糊,身上不适到了极点,他终于趴倒在桌子上,再不动弹。   良久。   “明明……明明……韩大丞相?阿明?”   有谁抓着他的肩膀摇着。   “阿明……起来,我有事儿跟你说……”   韩非明睁眼,揉了揉,模糊散去后,八卦仙人的脸映入眼帘,不禁精神一振,脸上也带了喜色,“你……我还以为你……”   “嘘。”八卦仙人对他摆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抓着他的手腕,絮絮叨叨起来,“你丫,我刚不看着你点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欸,你丫简直就比我干儿子还像干儿字,唉老妈我容易么老妈我……好点没?嗯?”   一丝暖意顺着两人肌肤贴合处渗进他身体,贯通全身,十分惬意。这几天的病状竟缓缓褪去,一身清爽。韩非明点头。   八卦仙人见状闭上眼,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手上摆出诊脉的姿势,许久后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神秘兮兮道:“夫人这是喜脉。”   韩非明陡然变色,缩回手瞪了他一眼。   八卦仙人拍桌狂笑。   受他感染,韩非明也不禁展颜,“你去哪儿了?”   压抑着的笑声戛然而止,八卦仙人正色,“我遇到麻烦了。”   韩非明笑道:“我就不信你八卦仙人还有麻烦。您老人家不麻烦别人已经万幸了。”   “是真的啊明明。”八卦仙人道,“欸,你还别不信。我确实有点背景,但是天界现在这么乱……咳咳,我是说啊,最近我有个死对头混得风生水起的,正找着理由想贬我呢。而且其实要不死装逼疼人,我现在还不能下界来找你呢。”   韩非明思量片刻,皱眉,“你既然不能下界,那更别提为我祛病了罢。”   八卦仙人捏住他的脸,笑眯眯,“蠢萌,难道眼睁睁看你半死不活啊。”   韩非明这回难得好脾气地任凭他捏着。   不过看不到他炸毛的样子,这项运动就失去意义了。八卦仙人没趣,又怕捏坏了,只好放下,叹口气道:“唉,不过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法再带你了。这回我下界名正言顺的理由是来做交接的,以后你就由另一个仙人带。”   闻言韩非明心中泛起一阵波澜,一个没忍住,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要走?”   八卦仙人啼笑非凡,“别一副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喊妈妈的模样好么我的韩大丞相。”   韩非明抿抿嘴,放开他,别开头,刚想说话,却见字帖上胡描乱画的笔水被一滩湿渍晕开。“……”   八卦仙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禁一呆,继而哈哈大笑,“小明同学,几岁啦?口水画地图咯……”   韩非明干咳一声,“我这是因为鼻子不通,张着嘴,又趴着的缘故。”   字帖上的水渍突兀却并不碍眼,晕开的痕迹上是一个“因”字。   八卦仙人拿起他的笔,在旁边写下一个“果”,而后看了看自己小学生般歪歪扭扭的字,迅速放下笔,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韩非明也看了看,眉头一皱,也执笔写下“果”字。尽管是硬笔所书,却也能看出是标准的欧楷,一丝不苟,骨气劲峭,法度严整。来现代后他安定下来便在开始练硬笔字,两厢书法工具虽有异,但法则相通,故而进步也快,几个月下来便熟练了。   八卦仙人尴尬一笑,将字帖合起来,扔到一边,“哎呀,写什么字,认识一下你的新仙人才是正经事。”   韩非明将笔放下,“我且问你,那个仙人呢?”   八卦仙人也面露疑惑,掏出手机上下拨着,“奇怪……算算时间,他应该早就到了才对啊。——额,也没有消息。”   韩非明听得一阵头大。这厮已经没个正行了,看样子这个新来的比他还要靠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宿命有点歪了   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有的没的,八卦仙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继而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看看……接任我的是个新手。听说人挺不错的,不过就是有点迷糊。有可能是忘了时间吧。”   韩非明揉了揉胃部,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已然将近黄昏。毕夏还没有点动静,估计是把他忘了罢。   这回不来道歉了?   八卦仙人见他入神,不禁问道:“我不在这几天,你跟毕夏相处得怎么样?我可是记得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相处的啊。”   韩非明盯着自己的鞋尖,许久后勾了勾嘴角,将几天来矛盾一概说了。话出口便滔滔不绝,直到说到罗恭来给他送书,毕夏大怒勒令他待在房间,这才太息一声,再不说话。   八卦仙人听得眉头直皱,似乎是整理了一番心绪后道,“那天你在书城看到的那个老头确实就是罗家前任家主罗恒。但我收到的资料是你应该与他一见如故,同到沧浪茶楼和曾俭相聚。然后你们互相猜到彼此的身份,坦承公布后获得两人赏识,为以后助毕夏回罗家的大业埋下金手指的伏笔才对啊。”   为以后助毕夏回罗家的大业……   韩非明苦笑,果然和他所料不差。恐怕助他回家之后,还要为他打下半壁江山,最后反目成仇,不共戴天罢。   只是这回换成他辜负毕夏?   “事情不太对……”八卦仙人摸着下巴,一脸凝重,“阿明,你最近要小心。根据我以前做任务的经验,这种情况一出现,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韩非明皱眉,刚想问清缘由,就见他抬掌在自己脖颈、心口、头顶几个要害上相继一拍。“你做什么?”   “唉,自从接了你这个任务,逆天而行的事做了也不是第一回了。”八卦仙人自我安慰般喃喃了一阵后,对他说道,“放心,不是什么坏东西,就是你什么时候遇到危险,能帮你挡一下。”   心中一暖,韩非明正想道谢,就听得走廊上一阵喧哗。   正是毕夏声音。   “你他妈是谁?谁他妈让你进来的!老子正烦呢,滚!”   过了一会儿,吼叫声更大,“未济仙人?什么飞机!靠这么中二病的名字——跟你说老子虽然穿着哆啦A梦的睡衣但老子不是中……”   八卦仙人叫了一声“不好”,旋即消失。   韩非明不放心,如坐针毡,最终起身痴痴站在门前,却没有将门打开。   褪去痴儿这层伪装的毕夏更像是毕寒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毕寒从小跟他,犹如他儿童一般。而毕夏小他前世年龄十一岁,也是他的晚辈。   他也知道自己没必要与黄口稚子计较。   八卦仙人不一会儿便揪着另一个长衫男子的耳朵出现在韩非明床上,一边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丫怎么这么逗比啊我勒个去,知不知道出现在凡人面前要穿凡人的衣服说凡人的话?你丫还直接跟他说名号,你他妈这不是逗我呐!”   那男子姿态不雅,面色却依旧严肃,闻言眉头一皱:“未济仙人名号乃上天所赐,有何不可……”   八卦仙人一把捏住他鼻子,扭头对韩非明说:“喂蠢萌明,你找到同类了啊这绝壁是你的同类!”   韩非明见他回来,握住门把的手又松开,颦蹙道:“毕夏如何?”   八卦仙人耸肩,“大概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吧……”   “吧”字一出口,门外便传来一阵惊叫。   “啊……阿飘——救,救命!”   韩非明一个激动,差点开门冲出去。八卦仙人连忙跳下床拉住他,“喂,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出去。让他以为是幻觉就好了。”   未济仙人正襟危坐,“八卦仙人,岂可因一己之私,欺人以……”   “他就是那个要接替我的仙人。”八卦仙人一阵头大,打断他道,“我这个片区之前的未济仙人告老还乡,新调来不久。以前完全没有经验。”   韩非明转身,端详未济仙人一番,嘴唇轻抿。   八卦仙人见他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有些惊异,本来以为臭味相投的两人应该当场义结金兰才对。“好吧……阿明,未济,你们俩慢聊,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韩非明打断他问道。   八卦仙人一愣,接着乐了,“哪有那么快……看我什么时候把我那死对头大蠢货搞定了再说吧。”   他说着,身影淡去。   韩非明叹口气,不再说话。   良久未济仙人道:“你现在应当与毕夏和好。”   韩非明并不理他,只是兀自坐在书桌边椅子上,从桌子下的书袋中取出被踩得面目全非的《庄子》,翻开扉页。   被化成飞天髻红腮瀑布胡子的庄子仍旧滑稽。   未济仙人重复道:“你现在应当与毕夏和好。”   韩非明仍不答话。   按说他平生最欣赏那些性情严谨、公事公办之人,但就是对身旁这个未济仙人生不出半点好感,反而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不全是因为他替代了八卦仙人,也不全是他在逼自己做不愿之事。   ……只是,莫名地芥蒂。   未济仙人说道:“你现在应当与毕夏和好。”   韩非明放下书,扭头看着他,“为何执着于此?”   未济仙人道:“天道所归。”   “为何执着于天道?”   “职责所在。”   韩非明重新捧起书,“若我偏要逆天而行呢?”   未济仙人许久未说话。   他哂然道:“你又有何……”   话说到一半就咽了下去,韩非明正色,看着他抵在自己脖颈上的两根手指。   未济仙人道:“非我所愿。”   ·   毕夏惊魂未定,一口气跑到房间里关上门缩在角落冷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   “喂,周姨!”   周怡不耐烦道:“你丫,我这里忙得要命,你就知道整天打电话烦我。又怎么了?你把韩非明扑倒吃掉了是么?不是就他妈别……”   毕夏窘然,一时间连白日见鬼的恐惧都忘了,没好气打断她道:“少说废话。”   “马丹!到底是谁打电话来说废话啊我勒个去……”周怡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了一番,这才平静下来,“你呀——真是太闲了,每天就知道犯中二病。《经济学常识》看了么?”   毕夏望向天花板:“欸……说起来,今天我见鬼了。关键是我还跟其中一个说了几句话……”   周怡气笑:“你丫,到底看了没有?”   “……没有。”周姨有的时候比阿飘的威慑力还要大,毕夏老老实实承认道。   果不其然,周怡大大叹了口气,絮叨道:“你又不好好学东西。再这么下去以后怎么掌管公司?怎么回罗家?我跟你说我和你周叔现在做的事以后都是你的……你看看你,都会些什么啊?整天除了犯中二病欺负老师,就是勾搭你那些混子哥们儿。”   “……混子哥们儿怎么了?”毕夏“哼”了一声,反驳道,“要不是混子哥们儿,光靠咱们那小公司能这么快就把罗家那个卖场搅得做不下去?”   周怡火气更盛,“我跟你说你这是不正当竞争啊,以后回罗家以后要是被扒出来够你一笔。不过也是,就算真的成功回了罗家也没人扒你这个。就您这山贼一般的痞气,够八卦杂志来个副刊说‘罗家小少爷竟是地痞流氓’了。”   毕夏小孩子心性,被这么一说热血冲顶,什么阿飘啊老师啊的都忘了,“怎么叫‘山贼般的气质’,有你说的那么差么嗯?老子……”   “又来又来。”周怡打断他道,“看看你,又没文化,又不会说话……哦对了,还不会与人交往,看看你把你老师折腾得连我听得都……”   句句被戳痛处,毕夏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与人交往的能力?哼,我有什么与人交往的能力?我没上过幼儿园,没上过小学,没上过初中高中,你叫我去哪里学与人相处?靠老子不是自闭症儿童已经很好了成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半晌后周怡的声音放轻柔了,“阿夏啊,对不起。”   毕夏面上一僵,挂断了电话,将手机一扔,赌气“哼”了一声,闭上双眼靠着床。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些缺点。   但其实什么经济学管理学理论知识学再多,怎么能比得上实践来的扎实呢?为什么周叔周姨何苦非要把他限制在外呢?还不是因为……   他也知道自己不够文雅,没有什么富家大少爷的气质和品位。   但这能怪他么?被大伯盯着,从小只能和哆啦A梦跟喜羊羊为伍,这怪他么?   他并不是什么智障儿童,这点两方心照不宣。但也不知道罗梧是什么恶趣味,在他小时候三天两头上门巡视,好像不把他床上摆满芭比娃娃和泰迪熊就不罢休一样。这一点直到最近几年才好松懈下来。   而这时他早被折腾怕了,一直用着,再没敢改过来。   如果他不能像周姨周叔计划的那样逆袭回罗家,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了。   与世隔绝,外出受限,没有文化,没有朋友……可能连偷偷交上的几个混子哥们儿也保不住。   肚子“咕噜”一声叫,他伸手揉了揉,爬到床上捡回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钟了。   突然想起了自己见鬼前本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去做的事,毕夏一个激灵坐起来,慌忙寻找拖鞋。   妈蛋,还没找老师道歉啊啊老师再爱我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快开学了呢【远目】 不然先暂停吧【叹息】 还好有存稿【三章QAQ】 ☆、肥皂泡满天飞      “还没好?”   韩非明手僵了僵,继续铺床。大床的被单边边角角几乎没有一点皱褶,但他仍未停下精益求精的双手。   未济仙人道:“你现在应当与毕夏复合了。”   韩非明脸色阴沉,手一抖,将床上又弄出一片皱,然后慢慢扯平。“且待我沐浴更衣。”   “不必。”未济仙人一挥手,韩非明低头再看时,身上已然清爽舒坦,牛仔裤白衬衫换成了宽松的浴袍。   “……”他咬了咬牙,“你不是不能用法术么?”   要不然也不会让他来铺床了。   未济仙人道:“时辰已到,你现在当与毕夏复合了。”   韩非明咬牙切齿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坐在床上,任凭好容易铺得完美的被单上皱褶繁生。“就算我有心,他嫌弃不愿,我又有何办法。”   未济仙人道:“你现在当与毕夏复合了。”   韩非明脸色一黑,但却无话可说。   八卦仙人不管再没矜持,也不会为推动发展逼迫他做这种事。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了。最好能拖到……未济仙人觉得这一招其实没有多大用处的时候。   但如果拖不成呢?   尽管强迫自己只往好的地方想,但内心的一个角落还是有个声音质疑着。   ……至少,他绝不会再做一次那难以启齿之事。   “老师……”   敲门声响起。未济仙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韩非明无奈,起身开门。   “老……”   毕夏手上端着的盘子一滑,盘中披萨差点掉落。“老,老师你——”   韩非明皱眉,刚想着按说就算他穿着不雅也不至于这般惊人,低头一看,就闹了个大红脸。   ……这是什么时候敞开的!   他目眦欲裂,赶忙裹起浴袍后,回头瞪向未济仙人,却只见空空一片。“……你有何事?”   毕夏干咳几声,低下头,“老师,我能……我能进来么?”   韩非明心中斟酌片刻,还是侧身让开。   毕夏走进来,将盘子放在书桌上,挪动到床沿局促坐下,搓着手,“老师……是这样的,我……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对不起……踩了你的书,还骂你,还说不让你出门,其实都是气话——你想想,我,我还是个小屁孩嘛,我说的话,那个什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要是想走,当然可以直接……老师?嗯?老师?”   韩非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什么事?”   毕夏面露疑惑:“老师,你怎么了?”   ……韩非明正努力和不断打算敞开的浴袍作斗争。“……嗯,有点累。”   “是么……”毕夏低了低头,“也饿了吧?对不起。我点了披萨……不过换了个口味,不知道你这回会不会还吃不惯。吃不惯的话……”   “撕拉”一声。他刚抬起头想看清原委,就见韩非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毕夏忍笑道:“老师……你怎么了?”   韩非明已是一头冷汗。两厢撕扯之间,浴袍竟从身后裂了一条大口子,未着寸缕的腰部以下一大块尽数暴露在空气中。   毕夏忍不住惊疑探头看去,“老师,肚子疼么?”   尴尬之间韩非明顺坡下驴,没有否认。   正是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啊!毕夏眼睛一亮,连忙下床去扶他,“老师,你先上床,我去给你倒热茶……”   韩非明躲开他伸出要扶的手,干咳道:“去倒便是。”   毕夏点点头,屁颠屁颠开门,“蹬蹬蹬”下楼去了。   他走后韩非明大松一口气,接着站起身咬紧牙关扫视整个房间。   未济仙人盘腿出现在他的书桌上。   “你……”韩非明指着他的手直哆嗦,“毫无羞耻之心,小人!”   未济仙人道:“难道不好?你现在没有心思和他生气了罢,他不也道歉了?当此之际,就该顺理成章圆阴阳两和之事,继而全力助他事业才是。”   “天道威严,岂堪为汝辈竖子玷污?”韩非明怒目圆睁,“疯癫!胡闹!”   他正骂着,就听到毕夏敲门声。   “老师,我进来了哦。这是你最常喝的……”   推开门的毕夏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良久。   韩非明“唰”一下涨红了脸。   “老……老师……你?”毕夏咽口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韩非明不着寸缕的后背,缓缓露出一丝干笑,“哎呀,换衣服为什么不关上门呢?不过其实也没什么的对吧,反正大家都是男人……都是男人……”   他说着,默默退出房间,带上门。   不知什么时候被剥了衣服的韩非明脑子“轰”一声,霎时红了眼,险些冲上去与再次出现在他书桌上的未济仙人拼命。“混账!狗……苟且之徒!孽畜!”   未济仙人一挥袖子,他便被一股无形力扇到床上。“叫他进来。”   如此混账之话韩非明怎会听从?只是那无形束缚实在太狠,挣扎半天无果,且有愈绑愈紧之势,韩非明再也动弹不得,后来连喘气也困难了。   “我曾说过,非我所愿。”未济仙人平静地看着他。   韩非明咧嘴一笑,“既如此,那我便任凭你杀了便是。”   见这厮如此恪守成规,他倒是想到一点,天道特许他阳寿三纪,就绝不是未济仙人胆敢破坏的。   果然,那束缚很快放轻,虽不至于被他逃脱,却无性命之虞。   旋即,未济仙人向房门投去一瞥。   房门毫无征兆旋开,端着热茶站在门外的毕夏看到房内情况后原本喜滋滋的神色陡然僵住。   十几年来,毕夏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爸妈垃圾桶里捡来的、怀疑过世界的真实性和存在本身的意义,甚至在百般心理暗示下真的怀疑过自己的智商,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他就像相信地球是圆的太阳是热的一样相信自己喜欢的是岛国写真集上的姐姐。   尽管以前被周怡多番调侃过和亮子如何如何,但那也只是当作玩笑开开。   真的对着同性的身体起这样难以明说的感觉,还是头一回。   只见韩非明面色绯红,衣字旁加一个果露的胸膛微微起伏,修长的双腿大敞,还隐约听得到有些粗重的喘息。   毕夏年龄不大,发育得又晚,这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晰的看到成年男子的……的衣字旁加一个果体以这种姿势摆在他面前。   韩非明的身材瘦削却不干枯,整个人均匀而挺拔,身着牛仔裤和白衬衫时就显得笔挺而帅气,但毕夏突然发现——其实老师什么都不穿的样子也不错呢。   ……如果忽略掉他两腿之间的第一性征的话,他觉得自己搞不好会真的扑上去做出什么对着岛国写真集里的老师们一直都很想做的事。   但是——   毕夏将茶杯往书桌上一放,红着脸生硬地迈动脚步出去,一把拉上门。   良久后那束缚才放开,韩非明坐起来,来不及与他生气,只是四下找着衣服。   未济仙人冷眼看着他忙忙叨叨许久后,挥了挥手。   韩非明身上一凉,低头看去,穿在自己身上的正是刚刚被变走的那身。他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擦着额角冷汗,“……你现在明白了吧。我早先便说了,你这样安排,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教他更嫌弃我。”   “我只是投其所好。”未济仙人闭上双眼,“……那他还有何嗜好?”   韩非明索性闭目不语。   毕夏与他相处甚久是不错,但两人在此期间一直互相隐瞒。身世背景他还没挖清楚,遑论喜好习惯。   就算知道,他又岂会告诸未济仙人?   更何况,如今八卦仙人不在,他想离开,无人能拦。   书桌上的热茶冒着腾腾热气。韩非明起身从盘腿而坐的未济仙人脚边将其端过来,细细品着。   幸好,至少此时的毕夏还是个会对着他脸红、会为冒犯他道歉、会为他端茶的善良孩子。   最近他看到一句相见恨晚的话,倒是挺衬这个时候。“君子与其待败而两伤,不如断以全其交也。”   韩非明在水面上轻吹着气,旋即笑了。   何况,他再心软,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的。   正如他先前所言:大门关上一刻,便是两心相隔之时。纵有后来低眉长谢,也难以弥补半分。   只是这里还有个他最大的障碍。   韩非明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闭目打坐的白衣仙人。得像个法子将这绊脚石甩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虐渣攻之前←给他捡点肥皂泡耍耍。 感谢所有没被雷到的小天使QAQ 谢谢你们包容大丞相的贱受属性QAQ 马丹其实很久以前受君也甩过毕夏一个巴掌的说QAQ果然攻君都不是亲生的。 ☆、就是冰激淋摔      毕夏系上裤腰带,将岛国写真集塞入床底下的老地方,盯着右脚边的手机看了老半天,但还是打消了将异常情况报送给周姨的想法。   毕竟……   这种事……   说起来周姨应该还不知道他私藏岛国写真集的事情。   那就更不能说了。毕夏有些郁闷地叹口气,望着窗外灰黑的天空,花园中的灯亮着,映照着一只灰突突的鸟飞过、降落、停在漆白的秋千靠背上。过了会儿,他俯下身,把手伸到床底深处掏了一会儿,而后拿出了一本半个拳头厚蒙尘的精装书。   《经济学常识》。   毕夏翻开一页,努力让各种各样晦涩难懂的经济学术语充斥脑海,驱散进入老师房间时看到的那幅根深蒂固的画面。   结果……老师光溜溜躺床上的画面终于淡去后,他在再难吸引注意的经济学理论中走神后,又回忆起了几个月来和韩非明相处的点点滴滴来。   看得出来,老师是真心待他的。不管是知道真相前,还是知道真相后。   毕夏惆怅地靠着床,长长叹了口气,回想起自己这几天浆糊上脑的冲动行为,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是——   老师和罗二……   这样的配对真的让他接受不了。哪怕老师真的是同性恋,他一时抵触心理,但很快也可以释然。毕竟老师还是他的老师。但罗二……原谅他实在没办法忍受自己身边的人与敌人盖一床被子。   而且这个身边的人还是——很多年来,除了周叔周姨和亮子他们以外,和他最亲近的人。   甚至比对父母的印象还深。   但这样的感动仍不足矣抵消毕夏对韩非明所有的芥蒂与怀疑。他毕竟是个陌生人,与罗二相处密切,而且刚刚的行为也太反常了一些。如果说他是在换衣服……那么为什么要躺在床上,还做出那样的举动呢?   潜意识里从来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但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仍让他不禁多想。   万一韩非明的真心都是装出来的呢?   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毕夏起身,站在玻璃窗前,看着眼前映着的少年。少年被抓得有些凌乱的刘海下的那张脸带着迷茫而困惑的神色。   那他应当怎么做呢?继续低声下气地、用一点也不像他夏大少的方式讨好?还是放任韩非明离开?还是……像他之前扬言的那样,把韩非明捆在身边呢?   最后一点想想好像有点小激动。   ——但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强迫自己开始回忆通胀率和失业率之间的关系。   ·   “去新世界游乐园门口的冰淇淋摊买香草味冰激凌……当真就能与毕夏复合?”   韩非明瞟了如影随形跟在自己身旁的未济仙人一眼,“多说无益。我若有他法,岂会出此下策?”   未济仙人整襟,思量半晌后道:“若是不行,我还得教你们圆阴阳调和之事。”   韩非明抿唇,“若真如此,任凭处置。”   未济仙人虽一无经验二无聪慧,却好歹固守成规,在得知现形时要穿凡人衣物后终于换下了他那身白衫,总算没让走在通往游乐园门口路上的两人受到太多瞩目。   这回两人是趁着毕夏睡懒觉偷跑出来的。韩非明身上背着的包看起来厚重而死沉,有种离家出走的感觉。   未济仙人忍不住问道:“你包中究竟所装何物?”   韩非明余光看向他,接着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一番,“你却不知我习惯?”   “甚……”未济仙人被一介凡人看得有些心虚,不禁挪开视线。   韩非明当场蹲下,打开背包,“《现代汉语语法精解》、《现代汉语词典》、《庄子》、《论语》、《明史一》、《明史二》……”   未济仙人打断他道:“你带这么多书作甚?”   韩非明打量着他的眼睛眯起,隐隐带着几分嫌弃,“怎么?恩怨司没人给过你过我的资料档案?上面没这么写过?”   八卦仙人曾经向他提过档案的事。但求此事并非那胡闹仙人乱扯出来的。   看来不是了。未济仙人干咳一声,眼神飘忽不定,八成做贼心虚,“你起来,继续走。”   韩非明晾了他一会儿,细细整理着包中物件,半晌后才起身迈步。   售票亭前的冰淇淋摊子很快到了,他停在殷勤招客的老板身前,想了想道:“两个巧克力。”   老板笑眯眯应承,不一会儿便制作完工,双手举着递给他。   韩非明侧身让开,示意未济仙人去接。   未济仙人皱眉,却还是接下,继而看着他掏钱道:“你是要……”   韩非明笑道:“你将这两个拿回毕家去,放在客厅餐桌上。我去给那孩子买点东西,他平时就喜欢,看见了一定不再生我气。”   未济仙人迟疑一番后点头。   韩非明拿回找来的零钱,向老板道谢,而后向新世界广场方向走去。“对了,你可得盯着他,别叫他问起我来,我得给他个惊喜。”   未济仙人再次点头,但这回加问了一句,“以何身份?”   “就说,你是阿飘。”   韩非明说罢不禁嘴角一挑。这个在八卦仙人熏陶下学会的新潮词语还真的起了不小的作用。   看着未济仙人呆呆答应后转身离开,他几天来心头郁结消散了大半。   上辈子都怪他一再心软把毕寒惯坏,这回的历练——就当他俩师生一场的临别之礼罢。   不过话说回来,谁教他毕夏往庄子脸上画腮红、抱着老师滚来滚去、向老师撒谎、把老师关在门外、对老师恶言相向,最后还给老师吃那么难吃的披萨呢?   `   韩非明这回的出走计划得不久,但却自信无甚疏漏。   他原本没什么家当,一个背包精选了几本书,带上钱包和几件换洗衣物后也就够了。而毕夏那边……恐怕要和未济仙人鸡飞蛋打一番,两方都暂时顾不上寻他。   等两人腾出空来,恐怕他已经隐于茫茫人海,不知踪迹了罢。   韩非明如移块垒,心口大畅,抬头望天,也是万里无云,晨光熹微。   前世帝相之争最胜时,他也早想着五柳青山清静去也。其实他若真要走,十个毕寒也挡不住。只是他一走,相党必败,其人必遭屠戮。而他手下不无人才,经邦济国之人甚多,若罹此大劫,是大韩损失。   他自然不能为一己私欲祸及千万百姓。   今生也是一样。八卦仙人在身边时,韩非明总要顾及着不能给他添麻烦,故而说要走那么多次也不见实施。如今八卦仙人有难,他一介凡人搭救不得,也就只能靠略施手段陷害一下他的继任,只盼他自求多福。   至于未济仙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自当以直报怨。   但行进之间,他突然想起身后之事虽已悉数打理停当,唯独是最重要的归隐之所——仓促之间却也忽略了。计划出走时就只想着依青山傍五柳,却忘了如今天下大势已变,寻一处干净地界还不如对毕寒释怀来得容易。   韩非明皱皱眉,觉得热气略盛。   正巧行至偏僻道路,不远处有棵大榕树,树下座椅处有一片阴凉,他走过去坐下,皱着眉头苦苦思量起来。   少顷,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他面前,驾驶座上跳下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男人来。那男人掏出裤袋中的一张纸,比对一番。   韩非明注意到眼前阴影,抬起头来,就见三四个人围堵住他所有可以逃出生天的方向。   ……只怕,来者不善啊。   ·   “啊啊啊啊阿飘?你你你阿飘?”   毕夏直勾勾盯着一身白衬衣牛仔裤,手举着一对正往下流汤的巧克力冰淇淋的未济仙人,把被子裹在身上缠了好几圈。   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确实与那天一闪而过自称自己是“未济仙人”的长相一样。但一般来说,阿飘会大清早举着冰淇淋站在别人家床上宣布自己是阿飘么!   实在太傻蛋了连恐怖的感觉都消散了很多……   在好兄弟面前笑出来的结果会不会有点小悲惨?   毕夏努力控制着嘴角。   巧克力冰淇淋汤又顺着未济仙人的手臂流下,滴在了床上。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嫌弃地看了一眼,“啊,那,阿……飘大哥,你是想……”   未济仙人本想实话实说,却想起韩非明所嘱,可又扯不出谎,故而脸色更加阴沉,死死盯着毕夏。   还没睡醒就被这样盯着的感觉……实在有些让人后背发凉。   毕夏闭上眼,又用力睁开。   未济仙人的脸色依旧阴沉。   所以果然不是噩梦是么?这么荒诞的情节真的出现在现实中了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阿飘是么!   说起来老师身边也似乎跟着一个阿飘……   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毕夏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担心,壮着胆子道:“阿飘……大哥,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是顶呱呱的好人,你们要找替死鬼就换到我家隔壁那手黑的贪官污吏那儿。或者说你们有什么要做的我叫周叔周姨帮你们办就——”   未济仙人突然蹲下,阴冷得有些狰狞的面孔离他了许多。   毕夏差点咬着舌头,半句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额角也不禁冒出冷汗。   “我手上——”未济仙人狠狠道。   毕夏吓得说不出话来,握成拳的手抖若筛糠。   “之物……”   手上?手上有什么诅咒?还是有什么毁天灭地的法器?难道是要选中他然后让他拯救世界或者毁灭世界?毕夏想到这儿,顿时觉得自己压力山大,简直没办法面对以后的人生了。   “如何保存?”   ……   “嗯?”   毕夏愣了很久,才稍微悟到一点。   难道他说的是——冰淇淋?    ☆、渣攻就要狠虐   与时下流行的仿欧式别墅不同,眼前这片建筑是中国古典园林的风格。清雅恬淡、天人合一,仿若喧嚣城市郊外的一片世外桃源。   古朴的大门青瓦飞甍,挂着“罗府”的匾额,显得厚重而具有历史感。   但被两人一左一右挟持着走进府门的罗恭并无暇欣赏眼前美景。   “龚叔……”转过几道石拱门就是他的“恭敬斋”,罗恭在进门之前拉住了左手边的男子。“龚叔,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龚叔皱眉,“二少爷,你还是……”   罗恭顾不得形象,作出自己最可怜的表情,“龚叔,我都多久没跟您好好说过话了。”   龚叔沉默,许久后像罗恭右侧的女子挥挥手,“你先回去。”   “龚姨,我就知道你疼我。”见那女子一脸不放心,罗恭朝她谄媚道。   龚姨叹口气,“你们俩啊……”   如愿以偿的罗恭将龚叔拉到他房内,掩上门,“龚叔,借我手机行么?”   龚叔一脸警惕,“不行。老爷吩咐了,这回你犯的错实在太大,要给你一个惩罚。”   罗恭扁扁嘴,低下头,“龚叔……你看着我长大的,比我爸还亲呢。”   龚叔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部。   罗恭咬着嘴唇,“龚叔,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一个喜欢的人。非明要是死了,我也不活!”   龚叔急了,连忙劝阻道:“你……你别这么说,总能找到更好的,别,别让老爷夫人伤心啊……”   罗恭抹抹眼角,“龚叔,我明白。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任凭他死啊。至少要……我就给他发个信息,叫他小心一点。如果他还是躲不过,那就是命了。我也不强求。但要是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死,我……”   龚叔看着平时一向刚强的二少爷捂着脸抽噎,忍不住心软,掏出手机叹着气递给他,等他一脸惊喜的接过后摆摆手,转过身去。   罗恭大松了口气,心说自己也蛮拼的,一边打开发信界面,编辑发送后将记录删除。   “谢谢龚叔!”   龚叔接回手机,摸了摸他的头,“唉,老爷最近生气是生气,但你毕竟也是他儿子。好好认个错,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好么?”   罗恭点头应承,却是口是心非。   如果韩非明没事,他或许可以继续和罗梧貌合神离下去。不过,一旦韩非明死了……   感性而言,他不会原谅伤害自己心上人的人。理性而言,他更不会与害自己陷入韩家怒火的人握手言欢。   ·   把冰淇淋放入冰箱后,阿飘大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守在了毕夏身边。   毕夏刷牙——跟着,毕夏洗脸——跟着,毕夏上厕所——跟着。   偏偏那一脸面无表情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阴沉的脸,他还一点火气都发不出来,只好满身鸡皮疙瘩任凭阿飘大哥尾随。   等毕夏洗去手上的泡泡,摆在餐桌上的手机的短信铃声响起。   他在毛巾上抹了两把手,走过去查看。   是个陌生的号码。   本以为是骚扰短信什么的,但毕夏打开后扫了一眼内容,脸色便霎时凝重起来。等上上下下翻了几遍,确定没有后文后,他将手机一扔,快步跑上楼。   餐桌上的手机屏幕显示着这样一句言简意赅的话:“你我的恩怨先搁置。我爸要杀他。恭。”   “他”是谁,不言而喻。   “老师?老师……你最近别出——”   将门一把打开后,毕夏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床发愣。   旋即,他注意到了昨天拿来摆在书桌上的披萨和茶杯。   茶喝完了,披萨被吃了一小口,切成两半。   这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毕夏突然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抓起手机冲出房门,连小尾巴阿飘大哥的感情都忘记顾及。“喂——喂,亮子是我,你赶快过来。嗯,就在我们平时说话的那片废工厂,多叫几个人,事情麻烦了……”   未济仙人本想跟过去,但被怀中一振打断。他掏出竹简,敞开。   “天道有常,顺其自然。汝当以照顾冰淇淋为重。恩怨司司长留。”   他想了想,走到冰箱前,闭目打坐。   ·   韩非明清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反绑着侧躺在地。   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椅子上的健壮男人翘着二郎腿夹着烟,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来。“老板那边有消息了么?”   他身后一人回答道:“还没有。”   男人抖了抖烟灰,看起来有些不耐烦。“那就杀了。”   这时他身后的另一人一边将振动着的手机递过去,一边小心翼翼说着,“光哥,来电话了。”   男人看了一眼屏幕,接通。“喂——又让我听你们通知。给个准信,杀不杀?”   那边人说道:“等会儿……老爷进二少爷房间了。情况恐怕要变。”   男人叫苦不迭,“喂,到底什么情况?再耍老子以后不接你们的活儿。”   那边人道:“好样的,二少爷狠狠骂了老爷一顿——不杀。”   男人一把拍在额头上,“好好好,随便你们,祖宗。”   那边人突然喝了一声倒彩,“二少爷被老爷打翻在地——杀。”   这回男人还没来得及应承,就听到那边继续说:“好样的二少爷,二少爷把老爷打倒——不杀。”   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这是在耍我还是在逗我?他妈的老子在鸟你一下试试?”   通话被挂断了,站在“恭敬斋”匾额下的龚叔将手机收回,从窗户上小洞望着屋内境况,叹口气后,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   ——二少爷,叔尽力了。   耍一下那个常常帮着大少爷欺负二少爷的混老大,感觉还不错。   不过龚叔没想到的是,尽管一般来说遭遇这样的待遇的人们总是选择不再去趟这趟浑水,他却错误地估计了混老大的性格。   那是个多疑多虑却最恨自己被耍的男人。于是他挂上电话后只做了一件事——   “杀。”   韩非明被揪着领子拖起来。混老大手下一手持刀抵在他腹部。   他朝新点了一根烟的混老大笑了笑,“是罗家?是曾家?”   与他有过节的,也就只有这两户了罢。   如果是曾家,八成是曾先生没能管住家中小辈,又要故技重施一遍。而罗家——估计是罗恭之父不满儿子对他青睐,意欲斩草除根之由。   不论是哪一家的过节,都不是他能三言两语化解的。   为今之计,也就只有——   韩非明打量了混老大一番,见他并不欲回答,又加了一句道:“你受他们所雇,为了什么?”   那手下本已举起刀,却被混老大叫停,示意将韩非明放下。   混老大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席地而坐的韩非明。“继续说。”   韩非明抬头仰视他,却丝毫不露弱势,“若是图他们的财,他们开的价,韩某自然给得出。若是惧他们的势,那我身后之人——你们就一定惹得起?”   明明身处弱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虽然他的话说的没根没据,混老大却有一点相信了。他挥挥手,示意手下过来,耳语交代一番。   其实韩非明心里也没有一点底。原韩非明的情况八卦仙人并没有详细告之过,但能教人在杀与不杀之间纠结,他必定也不是什么无亲无故的无名小卒。   如果失策,那就算他用这寥寥几句拖延时间便是。   韩非明仰头望去,人间百年来沧海桑田,苍穹白云却万古如一。想想方才夭折的归隐之计,又不禁自笑痴怔。   天道有常,认定了他要纠缠这一场,他单方面豁达又有何用?   但尽人事,听天命耳。   很快被派遣出去的手下回来,凑在混老大耳边说了一番话。混老大越听眉头越紧,到最后破口大骂,“靠,我就说上回不听命令得罪了罗梧那混蛋后,准没好事。罗家这他妈也太坑了……”   韩非明一看便知自己所料不错。原韩非明定有所持,令眼前众人忌惮。   不料虽这点猜对,他却也误算了混老大的性格。   听完手下汇报后的混老大又只做了一件事——   “杀!”   若是不杀韩非明,韩家绝不会和罗家翻脸。但自家侄子被绑架不报仇太过窝囊,韩家不会善罢甘休。而罗家绝不会牺牲自己来保全他这个倒霉鬼。   而韩非明要是死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韩家和罗家一闹翻,他们倒反而可以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混老大知道有顾忌却仍执意杀他,这倒是始料未及了。韩非明眉头皱紧,眼见着刀锋逼近,心中念头飞转,另作着打算。   ·   “不能去?怎么就不能去了?还有你亮子做不来的事?”   废弃工厂的墙角摆着两张台球桌,桌脚坐着个小麦色皮肤的平头青年,身边簇拥着一群奇装异服的青年。这句话是对平头青年说的,但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毕夏双手握拳,紧咬着牙,许久后吼道:“你说话啊!”   亮子叹了口气,“阿夏,这个我真的帮不了你。你亮哥的实力没你想的那么厉害,行业内随便抓一把都能碾压我们。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个辍学的中学生一起打打台球的小混混团而已,可绑了你那老师走的可是我们这一片的一把手,五个亮哥捆一块也不够他塞牙缝的。”   “可是……亮子,我以前,你以前——哎呀,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毕夏急得口不择言,“亮哥,亮爷,这回真的很严重,我答应你,这回事情办成,我就……”   亮子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阿夏,你就是太幼稚了。这是这个的问题么?亮子我是这么不讲义气只图报酬的人?但这回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了也是送命。”   毕夏气不过,指着他鼻子吼道:“什么为哥们儿两肋插刀?我看你就是怕死,怕死!你们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叫那个什么头头捅死我算了!你……”   亮子向一旁使了个眼色,两个青年上去将他制住。“唉,阿夏。你再这么孩子气,早晚要吃亏。这回是对你亮哥,以后呢?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亮哥一样知道你的脾气的。你那个老师真这么重要?你为了他甘心给人捅死?”   毕夏挣扎无果,气渐渐消了,头低下去,半晌后咬了咬嘴唇,“亮哥,对不起,我是冲动了。”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但……但老师,我不能不救。他是因为被我气着才出门的,要是他这么死了,我怎么能安心?”   亮子又叹了口气,挥挥手,两个青年放开他,退到一旁。“就你这脾气,非得对你好的都被你全气跑了才算数。你也十九岁了,这毛病该改。”   “我知道,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毕夏吸了吸鼻子,眼泪滚落,顺着下巴滴在地上,说话带了哭腔,“亮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救他,你救他……本来,来就没有多少人,对我好……”   从亮子那里得知韩非明被绑上面包车的那一瞬间,毕夏就彻底慌了神。什么同性恋,什么罗恭,什么疑点,什么面子……全放了个一干二净。   回想起这几天的行为,他连扇自己几个耳光的心都有了。   后来他那样毫无诚意的道歉算什么?   说了那样的混帐话,端个披萨倒个茶就算是和解了么?鬼才会和他和解呢!   毕夏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亮哥……亮哥,我要救他!”   亮子跳下台球桌,活动着筋骨。“这事儿别给你周姨知道。”   嚎啕逐渐变成抽噎,毕夏安静下来,抹了把眼泪,跟在他身后。   “报警了么?”   他愣了愣,这还真是忘了,“没有。”   亮子苦笑,“喂,你的三观敢不敢再歪一点,这种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难道不该是警|察叔叔么?还是说,你顾及罗家的名誉?”   毕夏咬咬牙,“不。我现在。”   那罗恭顾及罗家名誉不报警,可他毕夏没这个顾及。 作者有话要说:  俺有没有很认真在虐渣攻← 如果没有QAQ呜 ☆、顶着风雨走来   锋利的匕首割破动脉后溅上了喷涌而出的鲜血,十分骇人。   受刑人轰然倒地,刽子手将凶器在他衣服上擦净收好,继而与旁观者一道离开。只留下一片血腥味和那具血泊中的尸体。   行凶处在城市老区,一处因地盘划分的主人身份而约定俗成——绝不会有闲人踏足的领地。   今天,却有了不速之客。   毕夏怔忡地望着仰面倒在地上血泊中的受刑人,良久。   是韩非明,穿着他平时最常穿款式的衣服,有着那头过长的乌黑头发。尽管离得老远,他也没法认错。就是韩非明。   亮子伸手要去勾他的肩膀,他却三步两步冲上去,颓然坐倒在韩非明身边。片刻后,响起了零星的抽噎。   警|察很快会赶来,他可能会被当做共犯,那又怎么样。这次之后,可能真的是和罗家闹翻了,那又怎么样。韩非明已经死了,再也不是那个会罚他抄书、对他皱眉头、瞪他、可还是在默默对他好的那个人了。   毕夏咽呜着,缩成了一团。   他的心理年龄实在比实际偏低,尽管已经成年,却依旧接受不了这样的生离死别。   上一回哭得这么伤心,是他小时候偷偷养在家里的小野猫被罗梧发现,扔出窗外的时候。他还记得罗梧那时冷冷的话——   “记得,你是傻子,傻子是没法养猫的。”   傻子……傻子是没法有老师的。   他就是个傻子。   毕夏握着韩非明冰冷的手,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果然就是个傻子,他傻得把对他好的人都气走了,自己还抱着什么面子不放……   他连罗二少那个只会玩弄感情的人渣还不如。   至少罗恭知道老师有危险,还会做营救的努力。而他,他就只会像害死那只小野猫一样,害死老师……   “阿夏……”亮子走过来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略微有些无奈。   毕夏不理他,只是把脸埋在韩非明怀里哭。   “阿夏。”亮子扯了扯他的耳垂,“你抬起头来看看啊。喂,你是傻子么?”   毕夏哭得更厉害了,“没错,我就是……就是傻,傻子……”   “再犯傻,回去给我把《道德经》抄三遍。”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毕夏的哭声一瞬间哽住。   韩非明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没被他抓着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也没功夫想这生物学上的奇迹是为什么了,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的毕夏一把抱住他,在他染血的白衬衫上噌了一堆鼻涕眼泪。   韩非明摸了摸他的背,勾起嘴角。   想起那时被八卦仙人轻拍过而下了保护的脖颈,他又不禁叹了口气。   这回又欠了那厮一个情啊……   ·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解决。韩非明作为凶杀案的受害人身上居然一处致命伤也没有,还白流了一地的血,这种能上新闻头条的事当然不能在让官方来掺乎一脚。于是收拾了现场后,毕夏充分发挥了傻子的优势,有医院证明再加上罗叔罗姨的打点,成功地假装了一起做了噩梦而报警的事件并获得豁免。   亮子一行人尽管还因韩非明诡异的情况而心存疑惑,但在毕夏一再赌咒发誓说没问题之后终于还是压下了疑问。未济仙人由于玩忽职守未尽责任被撤了职,八卦仙人在被三申五令警告多次还扣了奖金之后又重新被调回来带韩非明。   只是在这种皆大欢喜的氛围下,毕夏发现自己悲惨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自从再度把老师哄回家后,两人的相处模式就发生了质的改变。   比如——   “把你那天踩过的书都抄一遍。”   “什么?你逗——”   “嗯?”   毕夏咬着嘴唇,挑灯夜抄。   再比如——   “我要去罗恭那里。”   “什么,你丫又……”   “嗯?”   毕夏默默缩头,继续进度条堪忧的抄写事业。   正如现在。   自从韩非明毫发无伤地回毕家后,罗恭这已经是给他发得第三条短信了。这回约在了新世界广场的一家咖啡厅。韩非明本不想去,却无奈官复原职的八卦仙人一再催促,只好收拾行装准备出门。   “老师,你背着这么多东西真的不累么?”学生暂时放下笔,屁颠屁颠凑到他跟前献殷勤道,“要不然带着我一起去?我给您背包,给您提东西。”   韩非明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头。   正在毕夏犯星星眼,心说这事有门时,他突然阴下脸来,“不行啊,我不是男人。”   呜,老师怎么这么记仇!   毕夏哭丧着脸,“老师,路上小心。”   韩非明已走到门口,闻言扭过头来,笑眯眯。   毕夏满心欢喜,心说这回老师可给他哄回来了。   韩非明道:“不行啊,我不配。”   门“咚”地被拉上了,毕夏灰溜溜坐回桌旁,咬着嘴唇继续奋斗。   ·   韩非明自从来到现代去过的地方实在有限,尽管多次踏足新世界广场,那也只是固定的几条线路,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四处逛逛便坐在椅子上读书。罗恭所约之地,他还真没有去过。   约定时间已过许久,他满头大汗苦苦探寻之下,终于在一处偏僻店铺前看到频频看表的罗恭。   见他过来,罗恭露出笑容迎上去,“早知道就去接你了。不过我怕又会惹怒……你家那个。”   韩非明避过伸向他腰肢的那只手,“他现在不敢。”   自从他闯过一次鬼门关后,毕夏对他的话再不敢有半句反驳,对之前的失礼与辜负也不知忏悔了多少次。其实韩非明早已释怀,只是也乐得有个听话的学生,所以就变了法儿地欺压毕夏,一是给他个教训,二也是让他多读读书。   “既然如此……”罗恭放下意图占便宜的手,走上前去为他拉开门,“今天我请客,你随意。”   门敞开后,轻快的爵士乐倾斜而出,配上良好的采光,顿时让人感到一种午后的慵懒与惬意。店里并没有客人,也没有太多的侍者,只有在两人靠窗坐定后,才出现一位,而且在递上菜单后也迅速离去。   罗恭将其中一份菜单递给韩非明。“想要什么?”   韩非明粗粗扫了一眼,摇头。   八卦仙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喂,罗二已经在怀疑你了,好歹做的正常一点,随便点个什么。”   这样方便的沟通方式是八卦仙人官复原职后交给他的锦囊所造。韩非明心念一动,“不认识。”   中英双语的菜单上一片令人茫然的名称,别说不懂何意,就算勉强猜出,他也不知道对应的是什么。   八卦仙人一顿,说道:“卡布奇诺,巧克力布朗尼。”   “卡不奇,巧克力不烂泥。”他说的不清不楚,韩非明认真地辨析一番后,重复了一遍。   罗恭眼角一抽,但仍不动声色,微笑道:“好。”   他将韩非明那份菜单收回来,在另一张纸上勾选一番后放在餐桌上一个银盘中。很快侍者出现,将盘子收回,再端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摆上了账单。   罗恭瞟一眼账单,掏钱,与另一张纸一起摆上去。很快,侍者端着银盘步履匆匆地消失。他弯了弯嘴角,伸手与韩非明有些局促放在桌面的手相握,“别紧张。”   韩非明挑眉,却在八卦仙人一再吵嚷下没有甩开。“你说有事相商,究竟何事?”   八卦仙人说道:“不对不对,这句话应该这么说‘你说你有事,到底是什么?’——才对。”   韩非明默默记下。   罗恭轻笑,似乎并不介怀,“我今天,是来坦白从宽的。”他说着,手指动起来,撑开韩非明虚握的拳头,与他十指相扣。   韩非明蹙眉,手指动了动,似是要脱出。八卦仙人见势不好忙道:“别着急,先听他说什么——喂喂,先套个话,套出来再甩他不迟啊。”   罗恭好像并未注意到他的不适,“非明,你也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罗家人,那个常常上花边新闻的二少爷罗恭。”   敬之若不沾花惹草,便不是敬之了。韩非明忍不住一笑,“知道。”   错以为他这一笑是嘲弄的意思,罗恭连忙说:“不,其实我的顽劣不堪大半是装出来迷惑大哥的。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而且你想想,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么,男主角的家人总是挑那个他最深爱的人下手。就像上次——幸好你没事。”   韩非明没看过他口中所谓的“小说”,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八卦仙人提醒道:“你是男主角,我是什么?”   虽然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他还是老实重复了一遍。   罗恭忍俊不禁,“你是男主角最爱的那个人。”   韩非明明白过来,干咳一声道:“你……你说你有事,到底是什么?”   罗恭放开他的手,“在毕夏身边待了那么久,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吧。在还假装自己是傻子的时候,他已经视我为最大的障碍了。现在他翅膀硬了,有资本澄清真相。那么他也将会成为我的绊脚石。所以很抱歉,你可能需要从我们中选一个了。”   八卦仙人这回没做声。韩非明暗松口气,现在正是他需要安静之时。   答案毫无疑问,于情于理,他都不会跟着罗恭。   只是……   又是殊途么?   韩非明叹气,闭口不言。   “他不是个适合你倾心相待的人。毕夏心机太重。”罗恭循循善诱,“你要知道,一个正常的孩子能假装自己是傻子十九年么?一个正常的孩子能甘心被罗家压制一头,暗暗养精蓄锐,到最近才奋力一击,直接打垮了罗家一间卖场么?”   韩非明抿唇,有种反驳之欲。   他能看错毕寒一次,就绝不会再再同一处看走眼。毕夏与毕寒不同。   会在以为他死后哭成那样的孩子,绝不像罗恭所说的那样十恶不赦。   八卦仙人再度归来时,曾与他长谈,并暗示他今生命运仍会沿着前世轨迹发展。但韩非明这回不再抵触,也不再想着逃避。   比起虚无缥缈的命局,他更愿意相信亲眼所见。   孔子有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积极用世,脚踏实地,才是他韩明推崇一生的大道。   “非明。”罗恭眉头更紧,样子有些急切,“你再想想,毕夏势力单薄,他想回罗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又没什么自保之力,就算是他无心害你,也会牵连到的。”   “你父何时将你放出来的?”韩非明直戳痛处。   罗恭脸色果然一僵,想必是想起了自己才是牵连韩非明两次的罪魁祸首。“……非明,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我爸那边……我会解决。曾家,曾家不是有曾老头么?不会再让这种事……”   他说到这儿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只好咬咬牙,换上了一脸沉痛的悲伤,“非明,我爱你。”   韩非明摇头,起身出门。   端着装有咖啡与甜点的盘子的侍者在他离去后走来,精致的陶瓷碟子落在木艺桌面上,发出碰撞的声响。   罗恭扭头望向窗外,神色阴晴不定。   ·   南国夏季,天气变化无端。进地铁时还有蓝天烈日,从地铁口出来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韩非明在地铁出口遮雨的屏障下,望着雨幕,眉头紧皱。   片刻后,顶着风雨走来了一个打着哆啦A梦雨伞的少年。   少年看到他眼睛一亮,屁颠屁颠跑过来,献宝一般将手中另一把未曾展开的伞递过去。   韩非明弯了弯嘴角,一手接过,一手摸了摸他在伞下也难免遇难的湿头发。   少顷,两人的背影在朦胧雨幕中,渐行渐远。   “该抄的抄完了么?”   “……”   “哼?”   “欸,说起来老师你刚刚跟罗恭说了什么呀?”   真是粗劣的掩饰。不过这么一说倒教他想起了罗恭方才所言,韩非明眯起眼看着毕夏满是无辜的大眼睛,心想终于到了要和学生好好谈谈心的时候了……   ·   很多年后,毕夏用无数血淋淋的教训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道理——   “对老师中二装逼”是个会让老师瞬间扣百分之八十血却绝对不能使用的鸡肋技能,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  报警那一段QAQ 我没抱过JC叔叔不知道的说QAQ 如果出现了什么BUG……叩球原谅QAQ 【打滚】,有没有一种完结的节奏呢~ 其实俺真的有种完结的冲动~ 卷一,完的说。 开学了……要暂停了,不管是天使君还是黑天使君,灰灰的说~ ☆、(番外)于蓝      毕寒完全没想过,那个男人真的自杀了。   就再过一瞬,再过一瞬他就要转过身来,搂着他哭的。   寒冬殿前的冰冷是地上,血迹即刻风干。那人的身体也逐渐僵硬,青白的脸色像是毕寒一次次咬着牙落笔练字的纸。   毕寒跌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前方。   他也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离他而去了。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一篇终了,少年屏息凝神,满眼期待。   而那个坐在木案后的青年看着他,目光冷冽。   少年眼中的光彩渐渐褪去,低头,咬住嘴唇。   “自己说,背错了几个字?”   少年咬了咬牙,轻声道:“学生不知……”   “扭捏!”青年将手中书卷往案上一拍,“高声。”   “学生……不知。”   青年皱眉。   良久后——   “手伸出来。”   毕寒从小就怕他,怕得深入骨髓。   韩明并不是个温柔的人。或者说,至少在他面前不是。   毕寒仰望他,却也止于仰望。   那个男人,永远都是那样博学多识、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反正,一切毕寒绞尽脑汁能想到的褒奖之辞都能安在他身上。   从三岁他被赶出宫,流落街头,遇到韩明的那天起,就是如此。   彼时,那人周身狼狈,面色苍白,却仍旧那么泰然自若,教人心安。   从那一刻起,毕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他。   无论是依他所言读书写字,还是争权夺位……   他太强势,毕寒只能照着他说的做,生怕一个疏忽,惹他生气,他就走了。   毕寒留不住他的。   毕寒一直怕他。怕他那根竹板,怕他冷眼横眉,却更怕他变得愈发强大、愈发衬托出自己的弱小……怕他总有一天会因此悄然离去。   留下自己孑然一身。   毕寒生于阴影,长于阴影,就注定了他永远见不得光。   所以,当毕寒发现自己对韩明有龌龊想法时,心里没有半点挣扎。   那人说过,此事一辈子只能同一个人做。   如果他同韩明做了……   哪怕惹来的是恨是怨。   毕寒不怕遭恨,只怕他离开。   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力量,位高权重,天下系于己身,生杀予夺,不再孑然一身。实际上,只要一个挥手,全天下的男男女女挤破了头都想往他身边蹭。   但他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那一人还是韩明。   无论再怎么努力,他也还是那个只能低着头挨训的孩子。   他做的什么都不对,打了败仗不对、打了胜仗不对、建造宫室不对、开仓济粮还是不对。不对,不对……那个男人除了训他还会什么?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毕寒,字于蓝。   他无论再怎么大权在握,仍然要向韩明伸出手捱打。   凭什么?   他本不想做的那么绝的。   一切都是韩明,是韩明逼他。   娶妻?娶妻?   那晚韩明流了不少血,他却一样地疼。   这是帝相之争之始。   他本不想这么觉得,但一步错、步步错。   直至今日……   韩明真的离他而去了。   走得那么绝,连个让他追回来的机会也不留。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你名‘寒’,便取此意,字‘于蓝’罢。”   毕寒抱着头蹲下,沙哑的声音嘶喊,眼泪滚滚而下,砸在寝宫地上。   暖炉升着,却似乎不比屋外暖和多少。   雪仍下着,鹅毛之大。   瑞雪兆丰年,这本应是个好年头的。   可惜,再没有那个会对着粮仓账簿眉开眼笑的人了。   “你在想他。”   毕寒一惊,四下寻找着发声之所。   并无人。   “你在想他,对吗?”   也顾不得这是什么东西,毕寒紧紧咬住牙根,目眦欲裂,“给朕闭嘴!”   接下来是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   “我就问你一句。你爱他么?”   毕寒想了想,摇头。他对韩明的感情很难说清。但他明白,那恐怕不是爱之一字就能说得清的。   “有意思。”那个声音又笑了一声,“没想到他接下的这个任务,还有这么一重有趣的恩怨。”   毕寒没听懂,只是摇头。   “那好吧,如果我说——韩明没死,你要去找他么?”   毕寒这回听懂了,拼命地点头,生怕脖子折不断一般。   “哪怕是,付之性命?”   性命?   毕寒闻言,拔出佩剑,向脖颈划去的那一刻毫不犹豫。   他知道,不能犹豫。   方才正因为不到片刻的犹豫,韩明才离他而去的。   懦弱的人不能犹豫,尤其是像他这样懦弱的人更禁不起犹豫。   ·   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兜兜转转。   等毕寒终于看到那个躺在榻上看书的男子时,已然完全迷怔住,只得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就是韩明,依旧博学多识、依旧气定神闲、依旧温文尔雅,依旧可以衬得上他能想到的所有褒赏之辞。   毕寒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人自初见起,第二次坦诚相见。   既非师徒,也非君臣。   一个是毕寒,一个是韩明。   仅此而已。   从此以后,毕寒跟在了韩明身边。看着他吃穿住行、一颦一笑,为他与那个“八卦仙人”相谈甚欢而妒火中烧,在他每次黯然伤神时趴在他背上。   韩明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感觉不到他。   毕寒发现这点后郁闷了一番,但很快调整了心态,变本加厉地趁机占起了便宜。   搂着他睡觉,摸他的脸,亲他的嘴唇,揉他的头发,叫他“娘子”……   做着一切上辈子不敢做的事。   毕寒简直产生了错觉,好像他们一直是这样恩恩爱爱的老夫老妻。   絮絮叨叨,缠缠绵绵……   直到看到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   毕寒疯狂地嫉妒着那个与自己同享一张脸的少年。毕夏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他笑,光明正大地给他端茶,能听到他的回答,能搂着他……   毕寒动了杀机。但他想尽办法也不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留下痕迹。   所以他只能无力地挡在那两人之间,张开双臂,面对韩明。   韩明眼中带笑,目视前方,却不是在看他。   然后,韩明抬起手来,像是以前他小时候无数次摸他的头发一样,摸着他身后那个少年。   怒火中烧,却无济于事。毕寒嘶吼着,想去掐韩明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却一次次地透过。   “你根本就不爱我!”   毕寒对着他吼着。   “凭什么?我那么,我那么……”   爱你?   毕寒颓然放下手,怔怔地看着两人携手出门。   在韩明身边的人本来应该是他的。   “毕寒啊毕寒。”   那声音又响起了,“现在就连我也看不透你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有意思……”   他是怎么想的?旁人无法看透,这是自然。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看向那人的目光。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   毕寒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毕夏而牵动着一颦一笑,却难以改变。但他继续固执地挡在两人之间,做出搂着韩明的姿势。   却猛然发现,情况竟并未改变。   原先的他以为自己搂着韩明,其实没有。他从来没有真的搂过这个男人。   韩明笑了笑,迈动脚步,轻易透过张开怀抱的他,走向毕夏。   毕寒坐在了地上。   觉得天昏地暗。   但他仍旧一直跟着韩明,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仿佛又回到了刚刚与他结识的幼年——那时的他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稚嫩短小的手指紧紧地扯着身旁的衣袖。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韩明为他取字“于蓝”,应该是期望他能青出于蓝,学胜于师。   可惜……   毕寒终于意识到了。无论他年龄几何、大权轻重、身旁跟着多少亲信、有没有最终将韩明击败囚禁处死,他都还是那个只会紧紧跟在老师身后、终日与履薄冰、俯身倾耳、只求老师稍加赞许的学生。   尽管他可以把韩明压在身下为所欲为,但始终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掌心。   ·   韩明与那张和他无二的脸闹翻,独自出门。   他刚想跟上,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阻隔。   “你究竟爱不爱他?”   仍是那个声音,只是这回多了急躁与不耐,“你要是爱他,为什么不放他自由?你要是不爱他,又何苦死死纠缠?毕寒,你究竟在想什么?”   毕寒听得半懂不懂。   但他直勾勾地盯着韩明远去的方向,开始挣扎。   “有趣的疯子……”   那声音缓缓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后,终于松开了桎梏。   毕寒冲上去,拉住韩明的袖子。   却什么也没抓住。   “为何,为何我处处对他好,处处帮他,维护他……我为他呕心沥血,半辈子都搭进去了,他还是不愿留我一条命?”   毕寒怔怔而立,站在醉得不成样子的韩明面前。努力回忆一番,却从未记得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样子。   “他就是不信我。”韩明吸了吸鼻子,双眼湿润,双颊泛红,“他宁肯信他那几刚来几个月的宠臣,也不愿信我。”   毕寒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我从他三岁起看着他长大,又当爹又作娘,更兼为师,自以为也算他半个亲人,却是我自作多情了……同患难时我俩如何之好,为何好容易日子好过了,他就再不肯信我……”   他从未信过韩明。   他总是在怕。   他从未真正信过任何一个人。   包括己身。   自从……三岁那年被母亲推出宫外,面对那扇紧闭的门大哭时,就再也没有过了。   “我要是图谋篡逆,早在他登基时就篡了,何必扶他上位,还放手了大半实权——”   毕寒仍旧怔忡站着,嘴唇颤抖,   “我韩家三代忠良,祖上夏氏受太宗赐姓‘韩’,韩家虽遭先帝猜忌,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人。然则我韩氏子孙永世忠心大韩,分毫不改!韩明韩知人姓韩一天,就绝不会做出此等,此等……”   韩非眀激动之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很快便力竭而俯趴着倒在床上,深陷其中,再难动弹,“那时我被陛下压在茅草堆上□□时就想一死了之了——只是当彼之际,于内天灾不断,于外边疆不定,韩明堂堂一国丞相,又岂可因一己之欲,至千万百姓于不顾……”   原来他那时竟是这样想的。   他放下那柄对准胸口的匕首,痛苦地闭上双眼时——想的不是身家性命、更不是毕寒,而是这些。   毕寒思索着,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妒恨非凡,而是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是啊,这才是韩明。此后那些恩怨、那些勾心斗角,并非是他落俗,而是出于责任。韩明自始自终都没有变——无论是在帝相之争前,还是帝相之争时。   毕寒费尽心机去党争、去收权、培植亲信,做尽韩明最厌恶的肮脏之事,并在后来以此为乐事。而韩明虽然也被迫染指这些事端,却从未松开紧皱的眉头——直到殿前自刎的一刻,他关心的还是瑞雪丰年之兆、冰重天寒之灾。   而此刻,他站在这一世的韩明面前,痴怔地望着那个人,猛然惊觉——他深爱着的、嫉恨着的,其实就是这样的韩明。   毕寒的双手肮脏不堪,而那个人却始终干干净净。他嫉妒这份干净,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让污泥染上韩明。但他同时深爱着这份干净,所以几十年如一日,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角,踉跄着跟随。   ·   自从醉酒那夜之后,韩明开朗了不少。时而为商铺中新到货的奇异食品眉飞色舞,时而与他那个叫“八卦仙人”的友人把酒大笑。   毕寒最初仍妒火中烧,但意识到无论怎样发怒也无法改变后,却也不再生气,只是坐在韩明面前,专心欣赏他脸上的笑容。   韩明从未对他展颜。笑容是他唯一强迫不来的。   而似乎只要能看到他的笑颜,这世界的一切都并不重要了。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他也都不关心。   前世韩明的政敌罗恭来来往往,让人心烦。与他有着同一张脸的毕夏日日与韩明黏在一起,占据他的喜怒哀乐。   后来,韩明被那个毕夏关在门外,坐在原地睡了一晚。他脸上那副迷茫又哀伤的表情,让毕寒恨不能将屋内的毕夏砍成千万段。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想象着。杀掉那个与自己有着同一张脸的少年——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莫名。   或者说,他想碎尸万段的那个,其实正是自己。   从更漏时分直至夜尽天明,毕寒一直坐在韩明身侧,摆出搂着他的姿势。   ·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重来一遭,他会怎么做?   还会步步紧逼,直至最后扔下那柄佩剑,看着韩明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在血泊中逐渐冰冷吗?   那张脸上,明明可以浮现出如此好看的笑容。   韩明走了,毕寒却一直坐在原地,惊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一片衣襟。   如果重来一遭,他会眼睁睁地看着韩明死去吗?   但那时他没想到,很快他就必须得给出答案。   韩明被人绑着,明晃晃的刀刃在他眼前乱晃,他却依然神态自若,与贼人周旋着。   匕首最后一次举起时,明知道无济于事,但毕寒还是挡在他身前。   那柄匕首还是穿过他的身体,割破了韩明的脖颈。鲜血喷涌。韩明倒在地上,那样子就像是殿前自刎时的那个大雪天。   毕寒绝望地怒吼着,紧紧搂住他的身体。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   韩明彻底没了气息。   毕寒扑上去,在他脖颈间的伤口亲吻着,却意外的尝到了血腥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从未尝到过任何味道。   难不成……   毕寒紧张地屏住气息。如果说……   “你的魂魄能让他的伤口愈合。”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此刻宛如天籁,“不过魂魄精力一尽,你可就彻底消失在天地间了。想好了吗,毕寒?”   毕寒疯狂地点头,“要如何做?”   “就像你方才那样。”   方才那样……   毕寒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亲吻着。正如那人所说,狰狞的刀伤真的在缓慢愈合,而他的身体也在变得越发透明。   消散于天地之间也罢、再不能见到韩明也罢,他只想让这个人活下去。   意识逐渐模糊,伤口只剩下浅浅一层。   恍惚之间,当年的情景一一浮现,却定格在韩明手握戒尺、紧抿嘴唇的画面。他对面站着的小童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背诵着……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没想到,那张严肃的脸上原来还能浮现出如此好看的笑容。可惜不是为他而生,可惜不能再看一次。   身体从指间开始消散,毕寒笑了。   青出于蓝,亦归于蓝。   此等结局,却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欸…… 两个坑都填完了,留着这个旧坑看着好心塞,决定跪着也要填上。 可是大纲崩掉了,接下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QAQ 咋整捏,先放个番外再说。 可能以后会开八卦神仙的那条线。 ☆、去他的天命吧      “题目:《我最尊敬的一个人》。光阴似箭,岁月如suo,转眼之间,离老师第一天蹋入我们家的家门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了。这半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我非常怀念他刚进门时的音容笑mao。虽然他经常逼我写作业,但他很有文化。所以他是我最尊敬的人。”   韩非明用手撑着额头,往后翻了翻。毕夏的此文字迹潦草、病句连篇,短短六百字之中别字时有、结构全无,文从字顺尚说不上,更别提条理文采。说是难以完读都算客气,这简直就是不堪入目。   只是……   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对手指的毕夏见他有了动静,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满含期望,与那家养的小狗倒有几分相似,“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韩非明放下撑着额头的手,轻声叹息,“有所长进。”   毕夏顿时眉开眼笑,旋即又收回笑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好吧,让老师笑话了……我是没什么文化啦,不像老师那么厉害。可是我一直在努力,总有一天可以让老师认可的。”   韩非明望着他,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能有个好求知明进取的学生,为人师者,所幸者莫过于此。   然而,那笑意顷刻之间便化为一张板着的脸,“下一科。”   毕夏恭恭敬敬地再次递上黑笔写红笔订正蓝笔分析错因的高中数学练习册。韩非明接过来,粗略翻阅后点了点头。   说实话,尽管他这几个月来潜心学习,将现代的知识无论古今中外人文自然都了解了一遍,但这今人称之为“数学”的科目果然还是会令人头晕目眩、难以直视。既然如实完成,倒也罢了。“下一科。”   毕夏又依次递上了英语、化学、物理几门科目的练习册,都完成得颇为认真,大有可圈可点之处。虽然红叉满页,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他闲在家中无人监督,已将学业荒废数年之久,忽然教捡起来,怕是不那么容易的。   “行了。”韩非明将练习册递回给他,板着的面孔松动下来,最后露出笑容,“年关将至,此后几天直到初五,你都可暂缓学业。只是背诗读经仍不可松懈,明白了吗?”   懒散惯了的毕夏在这几个月内被成堆的作业压得不堪重负,心里也没少念叨抱怨的话,但什么怨念啊不满啊,在看到韩非明的笑容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有点可啪。   毕夏不敢多想,赶紧抱起一大摞练习册就往自己房间跑。未几,他房间的方向传来“砰”一下的关门声。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韩非明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摇摇头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重新拿起枕边的闲书,盯着看了没一会儿便走了神。   这几个月来纷扰不多,相当平静。罗恭自那日被他拒绝后再也没来与他联络,八卦仙人这边也无甚要事。毕夏则日日被他逼迫着用功读书,不得一点空闲。而当韩非明问及为何毕父毕母出差经久未归时,毕夏躲躲闪闪地坦白说那时将他接到毕家的实际上并非他的父母,而是他母亲当年的左右手罗叔和罗姨,他真正的父母现在远在国外,已经多年未见了。其实韩非明早在毕夏向他坦诚身世之时就已经有些许猜测,现在只是证实而已,并没有多少惊讶,不过还是抓住这个把柄让毕夏多背了几篇书。   除此之外,并无要事可忆。不过都是些日常琐事罢了。   至于说他与毕夏的关系,似乎有所变化,又似乎毫无改变。不变的是师徒关系,而变了的……大概是韩非明自己的心境罢。   初见之时,他总会忍不住将毕夏当作毕寒,无论怎样告诫自己,都无法止住。但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他才真正抛却往事,真正把毕夏当作毕夏,重新认识、重新评判。   又过了许久,一个人影挡住了原本打在书页上的光亮。“明明,我回来啦。”   确实,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韩非明摘下眼镜折好收回后,把书合上放回枕边,“八卦仙人。”   一只手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脸,捏了捏,“唔,几天不见,你似乎发福了?”   韩非明无奈地打开他的手,“没有你在旁边折腾,心宽体胖了呗。”   八卦仙人坐在他旁边怪笑,“明明你真是越来越会开玩笑了,说明本大仙调♂教的还不错?”   这厮就从来没正经过。韩非明懒得搭理他,又把闲书翻开到书签处,放在腿上,“此次回天庭述职,拿到了你所说的‘年终奖金’了吗?”   八卦仙人闻言苦着脸说:“还年终奖金,就我这业绩,还能保得住饭碗都全靠上面有人啊。你说你怎么就不能配合一点走走剧情呢?你要是早配合了,我还用得着整天被领导批评吗?”   “分明你整天‘天机不可泄露’的,什么也不肯如实相告,却又如何怪的了我?”韩非明翻了几页书,更觉索然无趣,干脆又把它放下,专心与八卦仙人说话,“你要是早些将全套剧情告之于我……”   八卦仙人双眼发亮,“你就愿意乖乖听话?”   “我就可以考虑一下。”   ……哦,结果还不是卵用没有。   八卦仙人叹了口气,揉了揉头发,“明明啊,实话跟你说吧。这个什么片区长我也早就不想做了,所以才会把你这个任务一拖再拖。”   “怎么?”韩非明问,“可是因为‘年终奖金’之故?”   “也不是啦,你看我像这么功利的人吗?”八卦仙人说着,和他并排靠在了床头上,长出一口气,“我跟你说过吗?其实我是个二世祖来着,本来职位挺高,只是被老爸下放到基层磨练而已。尽管我这个人比较与世无争,但也接触了不少像罗家那样乱七八糟的事。最近更乱了……唉,跟你说不清楚,我也不想管。反正我就觉得,干这个活真是没意思。”   韩非明动容。没想到不光俗世间,连本应超脱的天庭也如此纷杂。难道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这一个“争”字吗?“所以你……”   “所以我现在破罐子破摔啥也不想管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天命啊剧情啊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这倒是个好机会。”   韩非明精神顿时紧绷起来,身体前倾,“当真?”   八卦仙人无奈地点头,那一瞬的沉重表情看起来倒不像他了。“我这回去天庭述职时,特地去把你的全部资料调出来看了看。”   韩非明微微皱眉,“这合乎规定吗?”   “当然不符合,开什么玩笑。”八卦仙人摆了摆手后继续说,“不过咱俩谁跟谁嘛,而且死装逼最疼人了,被发现了顶多挨顿骂罢了,别担心。”   尽管他说辞如此肯定,韩非明却不能全然放心,“以后这样的事还是少做为上,宁可晚些知道,也不好贸然犯险。”   “知道啦明明麻麻。”八卦仙人用故作轻松语调说,“但既然已经拿到了,不如好好了解一下吧,省得被捉弄来捉弄去,憋屈得很。”   他所说正中韩非明内心所想,“那你便说罢。”   八卦仙人清了清嗓子,“你前世本应位极人臣、子孙满堂,直到八十岁寿终正寝,可是争权夺位作孽太多,导致福气受损,但也不至于悲惨而死。所以这么算的话,毕寒是欠了你的。而正好这边的韩非明本来也是高寿的命数,结果自己干各种折寿的事,最后把自己作死了,于是就正好把你剩下的寿命安在这儿啦。”   听罢他一席话,韩非明差不多明白了。“所以这寿命是我本应得的?”   “差不多……不过也有条件,这阳寿三纪是让你了断恩怨的,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八卦仙人继续说,“但这个了断恩怨是什么意思,你有猜到吗?”   “曾有猜测。”韩非明虚握着拳头,“既然上辈子是毕寒负我,这一世便轮到我负毕夏了。”   八卦仙人在他鼻子前打了个响指,“聪明,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需要一步步引导你向前世的剧情线靠拢,然后改变上辈子被辜负的命运,谁知道你个软绵绵的小弱受居然这么倔,简直九头牛拽不动你,结果我的年终奖就没喽……”   韩非明无奈地拨开他在自己眼前晃动的手指,“如果我执意如此呢?”   “我哪儿知道。”八卦仙人躲开他的手,又锲而不舍地扯住他的脸,上下揉搓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还从来没有人胆敢提出你这样的问题呢,你胆子也是够大的了,想上天啊?”   “左不过这阳寿三纪被收回而已。”韩非明说着,翻身下床,穿上拖鞋后直起身,活动了几下,接着回过头来,“累及你,我的确过意不去。但这辈子,我要自己做主。”   片刻后,八卦仙人掏出手机握在手中,手指逐渐收紧。韩非明惊讶之下,转过身来。   一声脆响后,机身破碎,接着化作一缕青烟。   “我也想罢工很久了,去他大爷的天命吧。”   青烟完全散去后,两人相视而笑。   ——完蛋。   这回恐怕真的要被死装逼追杀到天涯海角了吧。   强行装逼后,还努力维持着超脱笑容的八卦仙人内心万马奔腾。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大纲主要以争权夺位为主,然而写到中间完全歪掉了大纲,整个文也成为了卖萌打滚混日子的小萌文2333最重要的是小攻他实在太小太弱太不上进了,完全没有任何的手段。而且,争权夺位的戏码需要很多资料和脑细胞……呜……总之,修了大纲,改了主线,罗家的那点破事我是不想管了Orz不造大家还在不在,毕竟已经很久了。对不起QAQ我错了。然而自己挖下的坑,就算是零点击也要默默地填完www ☆、以至雅对至俗   八卦仙人怒碎手机的第一天。   ——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八卦仙人怒碎手机的第二天。   ——仍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八卦仙人怒碎手机的第三天。   ——恩怨司寄来了一个新的手机。   新手机无论是性能还是品牌都上了好几个档次。收到手机后略微沮丧片刻的八卦仙人很快投入到了刷大型网游的新事业中,把反抗天命却不幸失败的苦楚暂时抛到一边。   但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当真一点后果也没有吗?尽管至今为止一切仍风平浪静,但韩非明疑虑犹存,问了他几次皆以“刷副本忙着呢等会儿再说”告终,最后也还是暂且放下忧心,专心置备年货、准备过年。   既已决定从心所欲,便无需再杞人忧天。   门铃声响起,韩非明起身,拍了拍八卦仙人的肩膀示意他隐去身形,继而走上前去将门打开。   门外的毕夏脸冻得通红,手上还提着两个装满了各式杂物的大红塑料袋,呼出一缕缕白气,“老师,我回来了。”   韩非明侧身让他进来,随即关上大门。即便如此,外面冷飕飕的风也已然刮了进来,让室内的温度都降低了不少。“外界情况如何?”   毕夏放下袋子,哆哆嗦嗦地跺着脚,呲牙咧嘴地说:“幸好老师没跟出来。外面真够冷的,风又大,简直快把我耳朵吹掉了。”   韩非明看了看窗外。屋内听不到风声,但从剧烈弯曲的树梢就能看出来屋外的确寒风凛冽。“倒也难为你了……东西可都买到了?”   毕夏脱下外套与围脖,规规矩矩地挂在门口的衣服架子上,接着敞开两个塑料袋的口子,把东西在桌子上一样样地摆出来,“全买齐了。大小中兔毫湖笔三支,松烟的徽墨一块,端砚一方,裁好的不同尺寸的红纸两打。还有上花市买的红梅一盆,然后就是猪肉、白菜、面粉之类,另外还有擀面杖一根——老师,置办这些东西,难道咱们是要包饺子吗?可我……我不会包饺子。”   “包饺子倒不着急,待到明日除夕,下午开始即可,到时候教你便是。”韩非明把装有笔墨纸的袋子提到桌上,挨个检查一番。毕夏有些紧张地凑过来,像是怕他一个不满意全摔地上一样。   “笔墨品质尚可。”韩非明看着好笑,于是故意板着脸说,“只是这纸实在粗糙,挑选的时候可曾偷懒?”   毕夏连忙摇头,“我足足找了好几圈呢,但……唉,你也知道的嘛,那种好的宣纸都断货了,地摊上的大把大把的红纸都是这个质量的。真的,不是我偷懒。”   他一副慌张的模样,教人倒不忍再戏弄下去了。韩非明叹了口气,“你对我何时变得如此生疏了?”谨小慎微、处处小心,与从前相比大有不同。   毕夏挠了挠鼻子,目光躲闪,“有吗?”   韩非明瞥了他一眼,“你假装痴儿时,不是还曾抱着我打滚么。”   毕夏闻言脸涨得通红,摸着后脑勺半天才说出话来,“唉……那时我,少不更事。”   “‘少不更事’都能用得出来,最近有些长进。”韩非明展颜,“虽不算十分恰当,但也是实在不易。看来这几个月勤学苦练并不是毫无作用的。”   毕夏“喔”了一声,低头拨弄那一小盆红梅的花骨朵。半晌后,他开口道:“我最近总有种感觉。就是说,会觉得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你一样。我是说……自从你差点出事之后,我就觉得,好像很陌生。不光是你,连我自己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了。所以才这么放不开——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   韩非明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明白。”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把毕夏当作一个人而非一个影子重新相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最近的事。   就在这几个月中他才意识到,毕夏与毕寒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相似,之前种种迹象或许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而毕夏的生疏感,倒很有可能是恰因他态度转变而起的。   “我明白。”他重复着,放缓了语调,“但来日方长。既然以前陌生,那从今开始,重新认识便是。”   大概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他这么温柔的语调了,毕夏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傻笑点头。   韩非明将红纸依次摆开,用温水开了笔,在砚中研着墨,不经意间向红袋子中一瞟,本以为已经空了,却看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什么?”   毕夏一把将袋子抓在手上,含糊着说:“唉,我的一点东西。”   他既然不想告之,韩非明也不就不再强求,只是提笔蘸墨,在红纸上自如挥洒。毕夏有些好奇地凑上来,眯着眼横看竖看却仍一副没看明白的迷茫表情,“老师,这啥,我怎么看不懂呀?”   韩非明收笔,颇为满意地将红纸端详了一番。前世他虽耽溺笔墨书法,却因重责在身之故求而不得,结果一直不成气候,今生总算得闲,不但将欧楷练至登堂入室,连并不擅长的行、草也勉强出了几分模样,“这草书本就难认,不识得也怪不得你。”   估计本以为会受到无情的嘲笑,结果意外地得到了宽容,毕夏松了口气,“那内容是什么?我也想试着认一认。”   韩非明此时正好写完下联,将两联并在一起对比一番,十分满意。“独有雪梅临三径,半无纷扰入蓬门。”   毕夏又眯着眼睛认了一会儿,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一说我就能看出来了……唔,纷扰对雪梅?”   “纷扰,自然是对雪梅的。”韩非明展开写横批的红纸,却并不着急动笔,而是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盆中红梅。   过了一会儿,毕夏摇头,“还是想不明白。”   “纷扰至俗,雪、梅至雅。以至雅对至俗,纵不能见容于世人之眼,其又何妨?”韩非明说罢,看向他,“这横批我一时没想到,就留与你了。”   本来正在感悟他前一句鸡汤的深刻人生哲理,毕夏听到这话顿时懵逼,“……别啊老师,我,我没文化的,写不出来。”   韩非明挑眉。   “……我写,我写!”   五分钟后,韩非明已经抱着那盆红梅在窗边试遍了各个角度,寻找最佳的姿态,而毕夏还缩在那副对联旁,抓着下巴冥思苦想。   韩非明也不着急,只是继续把红梅摆弄来摆弄去,等待着他。差不多又是一盏茶的时间,他最终决定还是把那花盆选好角度放在窗边,继而抬起头来,抱臂看着仍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的毕夏。   “三径,三径就荒……归去来兮……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心远地自偏……心远地自……心远自偏……不对,心远……”又叨念了一阵,毕夏终于抬起头来,四下环顾找了他一圈,“老师,我想到一个,‘心远地偏’。”   韩非明放下手,有些诧异。以毕夏从前的知识储备来说,这已经是个出人意料的好答案了。也难为他想得出来。   看老师半晌没有说话,毕夏心里发毛。完蛋,一定是这个横批太蠢,老师已经无言以对了。“嗯,我再去想一……”   “不必。”韩非明打断他,接着大步走到桌前,提起毛笔,在写横批的红纸上挥洒笔墨,“这个就很好。”   嗯。   所以这居然是……得到认可了?   韩非明搁笔后,吩咐他收拾一下买回来的东西后,便转身回屋,重新靠在床上,拿起手边闲书,随手翻看着。毕夏仍站在原地,看着红纸上潦草的四个大字,忍不住露出傻笑。   果然有文化就是好啊。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书中自有颜如玉?   ……啊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毕夏强行打散自己脑内因为太过得意而有些蛇精的思绪,把视线投向韩非明,本想一扫而过,但却难以抑制地滞住了目光。   远不同于平时严肃与严谨的模样,那人此刻正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手上线装本的古籍精致而古朴,随意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太久没有修剪、已经垂在肩膀上的黑发挡住小半个侧脸,但从毕夏的角度仍能看得到他若隐若现的白皙皮肤。   毕夏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想到——   颜如玉,还真特么不是古人胡编乱造出来的词啊。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将有一系列过年梗【捂脸】 明明都快夏天了还写什么过年梗啊喂! 可是人家…… 是过年的时候开始写的QAQ ☆、早晨就要晨跑   大年三十,正当清晨。韩非明醒来时天才蒙蒙亮,一看时间正好六点,于是起身洗漱,继而走到毕夏的房间敲门,“该去晨跑了。”   晨跑也是这几个月来两人的一项重要活动。虽然以前懒觉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被无情地打破,但毕夏却似乎并不抵触,每日都乖乖地站在门口等他。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时至六点半,里屋却一直没有动静。   难不成是先出去了?   韩非明皱了皱眉头,轻手推门,走了进去。只见被子凌乱地躺在地下,毕夏一脚蹬在枕头上,一脚垂下床铺,歪着脑袋睡得正香。   又是这么睡没睡相。韩非明叹了口气,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扔回床上,正打算叫毕夏起床,就踩中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噗”一声响,瘪了下去。韩非明一惊,连忙低头看去,只见踩在他脚底的是一个牙膏状的物体,似乎是没盖好盖子的缘故,被他一踩,黄色的膏状物从头部挤出,粘在地板上。   类似的小牙膏在这一小片地方散落得到处都是,一旁还有个空盒子。韩非明捡起被他踩中的那个,翻来覆去地端详一番,只见标签之上写有“藤黄”二字。他心中猜测成型,继而拾起那空盒,果然在上面看到了“中国画颜料”字样。   散落的颜料附近还有用来充当砚台的水杯、几支粗细各不相同的毛笔、一本厚书和几张画得花花绿绿的纸。远看看不清楚,韩非明又走进几步,看到书名分明写着“水墨画快速入门”字样,旁边的纸上画着一株红梅。   韩非明有些好奇地捡起来,仔细看着,不禁露出微笑。别说,虽然笔画稚嫩生疏,但构图与配色都做得不错,远远一看还真有几分神似。恐怕这还是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自己看着书初次练笔的结果。   只是……   那本书旁边还有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红色塑料袋,韩非明展开一看,果然就是昨天他买回东西来带的那个。   原来那时他遮遮掩掩,竟是为了这些。   韩非明重新将那袋子揉作一团,若有所思。   所以,今天迟迟不起,恐怕也是因为昨天练习过久之故吧。   只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他继续往后翻着,那一沓练笔中有好几张红梅,依次下去竟是画得越来越好了,红梅之后又有书上的练习样本若干。他一张张地向后翻着,匆匆浏览,只是到最后一张时动作猛然停滞。   与前面山水景致花鸟鱼虫之类的物件不同,这一张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出一个人形。   画人比起景物来要难上不少,新手很难驾驭。毕夏这张比起水墨画来更像信手涂鸦,实在难以称道,但使他惊诧的也并不是画之水准,而是——这幅画面,似乎有些眼熟?   画中人躺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书。书名被涂成一片黑,旁边还打了个箭头,在空白处写上了一个“长物志”。   ……这不正是他吗?   韩非明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把那叠纸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不再过问。旋即取来纸巾湿布,弯腰清理被他一踩而粘在地板上的藤黄颜料。   毕夏忽然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梦呓:“老师……不可以……那个不能看……唔——”   他猛然坐了起来,慌张地到处找闹钟,“完蛋完蛋,今天肯定晚——”   韩非明直起身来,把弄脏的抹布腾在一只手中,把床头柜上的闹钟给他递了过去。   毕夏正揉着头发满心慌张,看到他递来的闹钟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手接过后盯着指向七点的时间一脸绝望。“完蛋了,这回老师——嗯,老师?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韩非明拾起被踩扁的藤黄颜料,“盖子也不盖好,弄得到处都是。”   毕夏正与头上一撮撮翘起的头发做斗争,闻言心虚地移开目光,“老师……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韩非明看着他,“发现你私自练习水墨画,不教我知道?”   毕夏愣了愣,“你没有看到那个……”   他说的应该就是画着韩非明的那一幅了。也不知为何,韩非明忽然不太想将自己已经看到的事透露出去。“你是说红梅吗?画的尚好,若多加练习,倒是可以留存一幅装裱挂在客厅。”   毕夏像是暗自松了口气,接着又说:“对不起啊老师,我瞒着你是因为现在我还画的不好,我想偷偷练好一点再告诉你。”   韩非明点头,扬了扬手中沾满颜料的抹布,“我去洗抹布,你赶紧收拾,今天晚了一个小时,要快点出门。”   毕夏接过来一看,顿时变了脸色,“这个颜色……藤黄?老师要小心,听说这个是有毒的,我来弄吧。”   韩非明摆摆手,将不堪使用的纸巾也揉了揉扔进垃圾桶,“都快弄完了。”   尽管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毕夏却分毫不能放下心来,满脑子都是藤黄毒性可能会造成的生命危险,眼睛死死盯着韩非明手上的抹布。   韩非明失笑,却也有些感动,“怕什么?我又不是要吃掉一管,怎么会那么容易中毒?况且就算误食藤黄也没什么,藤黄味甘,又可入药,嗜它的人大有人在——只需吃完后用开水调一点花青送下去即可。”   花青是另一种颜料的名字。毕夏想了想,忽然有些好奇起来,“那老师,藤黄的空壳子在哪儿,我也想吃吃试——”   韩非明终于笑出了声,撑着前额摇了摇头,“你呀,一知半解。我不过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罢了,哪能轻信?藤黄是万不能入口的,如果真的误食,人言吃点花青可以缓解,但我看最好还是直接送去医院吧。”   尝鲜计划破灭的毕夏处在失望和懵逼的多态叠加。失望在于以后练画画的时候不能把藤黄当甜食偷吃了,懵逼在于……老师居然会开玩笑?   卧槽,一定是他今天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对!   韩非明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头,“发什么呆,快点收拾。”   由于熬夜加起晚,还有“偷窥老师并画了下来”这种不可告人的理由,今天毕夏的跑步任务翻了一倍。   韩非明跟着他跑了两百米左右,然后又像往常一样坐在长椅上,靠着椅背听音乐,悠闲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毕夏跑了一圈又一圈。   跑到原定的任务规模时,毕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巴巴地凑上来求饶恕,“老师,我真的跑不动了,分期……分期付款成吗?”   韩非明扯下耳机,“再跑两圈。”   “啊?我……”   “我跟你一起。”   毕夏立马不说话了,还露出了颇为狗腿的笑容,“那好吧,咱俩一起跑。”   实际上,说是两个人每天一起出来晨跑,真相却是只有毕夏在跑,韩非明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起跑这种要求,他还是第一次提出来。   毕夏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一边调整呼吸迈着小步缓慢前进,一边还哼着走音的小调。韩非明跑在他斜后方,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他不事锻炼已久,虽然刚跑半圈,但已经有些支撑不住,遂改成缓步前行。   毕夏再次放慢脚步,跑在他身侧,“老师,你在听什么歌呀?”   韩非明再次把耳机取下来,塞了一只在他耳朵里。   毕夏满心期待地捂着耳朵戴好,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广陵散啊凤求凰之类的古琴曲,不然就是交响乐之类的,再不济也应该是轻柔舒缓的轻音乐,却被忽然响起的重金属吓了一跳。“……老,老师,原来你喜欢听这种歌。”   “喜欢说不上。”韩非明将耳机拉了回来,重新给自己戴上,“只是你们年轻人不都喜欢听这种歌吗?偶尔我也想了解一下你们的口味。”   仔细一听,老师那首歌好像刚好是他最喜欢的乐队的成名曲,毕夏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跑了七八圈下来后半死不活的疲惫都缓解了不少,“那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韩非明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看起来并不感兴趣,但毕夏已经停不下那一颗着意卖安利的心,于是呱啦呱啦把那个乐队的风格啊历史啊成名作啊全都讲了一遍,还一不小心把自己房间私藏一抽屉专辑的事情给暴露了出去,“……真的,老师,你可以好好听一听他们的歌,刚开始可能不太习惯,但是听多了真的很着迷的。”   韩非明“嗯”了一声,正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自己一点不了解的领域接话,音乐声就一滞,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掏出塞在兜里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喂?”   片刻后,那边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阿明,来我这儿过年吧。”    ☆、毕夏生无可恋      韩非明陡然一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会叫原主回家过年的必定是他的血亲,而根据八卦仙人告诉他的信息,原主家里现在仅存血亲就只剩下远在邻省的叔叔韩生了。   前世他是没有这个叔叔的,成为韩非明之后又从未与这位联络过,不明白具体情况,因而一时间有些慌乱,“我……”   韩生打断他,“阿明,这事没商量。”   自从他成为韩非明之后,还从未当面去见过与原主相熟的人,更何况还是他的亲叔叔。万一见面时露出破绽来,那可如何是好?   韩非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思忖半晌后模棱两可地拖着长声,显示出犹豫不决来,“嗯……”   偏偏八卦仙人这个时候还在家里睡懒觉,没法来给他出谋划策。也真是的,关键时刻这厮从来派不上用场。   毕夏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了一番,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呼吸,就凑向他问道:“老师,怎么了?”   韩非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我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你必须过来。”   “只是……”韩非明决定先用缓兵之计,“路程太远,我又尚未订票,正值年关,恐怕……”   “不用担心。”那边的声音冷硬而强势,“我刚下飞机,现在在H市。你今晚到丝碧楼来找我。”   话音刚落,韩非明耳边便响起了挂断后的忙音。他叹了口气,重新将手机收回兜里。丝碧楼是H市中心一处高档的饭店,光是最低消费就能让大多数来客望而却步。从这一番谈话和这个目的地就可以看出韩生性格——强势而不容反抗,冷硬而不近人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乎和原主的关系并不好。   毕夏好奇地看着他,“老师,好像很少看你打电话,是谁呀?你说什么路程太远?”   若是搁在平时,韩非明肯定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勒令他去写作业去别多管闲事,但这回……这件事跟他也有很大关系。   毕竟,如果韩非明真的按韩生所说,今晚到丝碧楼去,那家中就只剩下毕夏一人了。   可若是不去的话……依照韩生性格,保不准不会采取什么别的极端办法逼他前去。   真是麻烦。   韩非明再次太息一声,继续向前迈步,“不要理他,晚上再说。”   毕夏听了,也不再追问,只是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剩下的两圈一路无话,直到终点将至,他才憋着个大红脸,开口问道:“老师,你是不是要出去?”   韩非明一怔,“……嗯。”这恐怕是唯一的选择。   毕夏停下脚步,长出了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散去,“是不是不能带上我?”   韩非明移开目光,手插入兜中,按下暂停键,“咱们先回家吧。”   毕夏“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家门。等到韩非明将外衣整理好挂在衣钩上,走进厨房用热水壶里刚烧开的水涮着茶壶时,他才闷声说:“我也想回家。”   韩非明手一抖,茶壶砸在洗手池里,四分五裂。溅出来的开水烫到了他的手背,他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揉着被烫到的地方,陷入沉思。   “我也想回家”——仅此一句,却令人心酸不已。   毕夏的父母都在国外,那两位和他相熟的罗先生罗女士也常年不在。而其他的亲戚……就只剩下那个罗家了。   对他来说,罗家近在咫尺,却难以接近。   或许这个半大的孩子并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权势之争、财产分配,他想回家,说不定真的只是想回家而已。   “老师,你这边怎么了?刚刚的声音好响……”毕夏一进到厨房,就看到韩非明揉着泛红的手背,洗手池里一堆碎片,于是急忙走过去拉过他的手仔细查看,“老师,你没事吧?”   韩非明回过神,将手抽了回来,收拾着茶壶的碎片,“无碍。”   “也对,碎碎平安嘛。”毕夏笑了笑,也帮他一起收拾着,过了不久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对了,老师,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是你的叔叔吗?”   韩非明将最后的碎块扔进垃圾桶,扭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说什么订票之类的话……确实啊,长辈在老家,你应该回家过年才对。”毕夏笑了笑,“要不然我跟罗叔罗姨说说,让他们给你弄张去邻省的票?”   “不必。”韩非明说,“他已经来H市了,只是叫我晚上去丝碧楼而已。”   毕夏松了口气,“所以今晚就可以回来了吗?”   韩非明点头。   毕夏一下子又高兴起来,“那就好。那我给你弄点宵夜,等你回来咱们俩还可以一起守岁。”   “你罗叔罗姨不过来吗?”按理来说,他们也算是毕夏长辈,若能一起守岁,倒也不错。   毕夏摇头,“他们有工作。”   韩非明又揉了揉手上泛红的地方,低头沉思起来。   毕夏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一颗心悬着,想打断问问情况却又不敢,只得四下环顾,减少尴尬。目光扫到小阳台上时,他在菜筐里看到昨天买回来的白菜,顿时露出笑容,“老师,要不咱们先包饺子吧,你不是说要教我吗?这个我可是期待很久了。”   “好,不过……”韩非明说到一半的话又被手机铃声打断。他皱了皱眉头,看着那个有些眼熟的号码,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阿明。”韩生说,“你还是现在过来吧,先跟我去一趟韩家老房子。”   “现在?”韩非明瞟了一眼在小阳台上兴奋地摆弄白菜和韭菜的毕夏,压低声音,眉头更紧,“我现在另有安排,不如还是……”   韩生打断他,“现在。立刻收拾一下,我派了人,现在正赶去你的公寓底下接你。”   他的公寓?   看来韩生还不知道他现在长住在毕家的事。韩非明斟酌了一番,开口说:“我现在不住那里了。”   “嗯?”韩生的声音沉下来,“可你没有退租。”   “的确。”   韩生“唔”了一声,听起来有些懊恼,“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叫他们过去。”   韩非明又看向毕夏那边,叹息。看来还是躲不过呀。“不用了,我自己搭车即可。”   等到韩生的应答之后,他结束通话,将手机收了回去。   一旁的毕夏像是看出了什么门道,有些失落地放下摘到一半的韭菜,向他走了过来,“老师,怎么了?”   韩非明抿唇,半晌后终于想出了尽量委婉的说法,“饺子可以年初一再包。”   毕夏却一下子明白了,低声“哦”了一声后说:“是你叔叔急着叫你去对吧,那你还是赶紧走吧。就算关系不好,但他毕竟是长辈,而且——虽然主要在邻省活动,但韩家的势力也不是罗家那群人能惹得起的。如果能跟你叔叔联系上的话,他们就不敢像上次那样……”   他说着一滞,脸色有点发白,张张嘴唇,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韩非明知道毕夏想起了他被罗家指使的人绑架,差点丢掉性命的事。这几个月来他们都在竭力避免提到这个话题。   说实话,对于那件事,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前世血见得多,不差这一点。但对于毕夏来说,这就是难以淡忘的噩梦了。   毕竟那时他被捅过一刀后就失去意识,等睁眼时已经无大碍了。而毕夏却是在焦急与恐惧中赶来,又亲眼看到他满身鲜血之态,还一度以为他已经丢了性命。个中煎熬,恐怕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韩非明想到这儿,放软了语气说:“我会尽量早回来。”   ·   他走后,毕夏长出了一口气,仰到在沙发上,随手捡起遥控器,按开电视。   “……给您拜年啦!祝大家猴年生龙活虎喜气羊羊……”   这几个月他的智能机长期处在被没收的状态,只留一个板砖机打电话发短信。至于电视,那是肯定没得看的。韩非明偶尔会看一看电视,往往都是切换到古装剧后大摇其头感叹几句“成何体统”,却还是津津有味地继续霸占。   毕夏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调频道,调了半天都是广告和无聊的狗血剧,要不然就是恭喜发财之类的音乐。调了好几圈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举动实在是无聊得像个大妈,于是狠狠地戳在电源键上关了电视,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躺在沙发上补个眠。   结果,他刚刚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舒缓酸痛时,板砖机就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短信铃声。毕夏本来懒得看,但想想万一是老师有什么事找他呢,于是打着哈欠将手机掏了出来,看了看屏幕。   “新的一年里,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广进、合家欢乐。罗恭。”   ……罗恭?   毕夏一下子精神起来,紧盯着屏幕看,果然是罗恭没错。本来看到这种拜年短信,本以为不是什么电信公司就是微信啊滴滴打车那些。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并不多,会费心给他拜年的就更少了。按照往年的惯例,差不多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爸妈就会给他打一个简短的问候电话,而罗叔罗姨一到过年就格外繁忙,等到初三才会有空来找他。   不是吧,罗二这小子。虽然从字里行间可以严重地看出不走心来,但还愿意动动手指给他发短信,看来他人还是挺不错的。   毕夏喜滋滋地又把短信看了好几遍,这才按灭屏幕。正打算重新躺回去时,短信铃声再度响起。   “不好意思,刚刚手滑,发错了。罗恭。”   毕夏:“……”   太过分了!果然姓罗的特么没一个好东西!   他颓丧地仰面躺倒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嫌弃着天花板怎么这么高、客厅怎么这么大,一个人还非得住好几层的别墅真是装逼又浪费土地资源。   说白了,争来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弄来弄去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再大的房子实际使用的不也就是他从头到脚这不到半立方米的体积嘛。   他就是因为总是这么想,才会整天挨周姨的骂。但不管再怎么挨骂,他还是不明白。   周叔总是问他,阿夏,你的理想是什么?他被唠叨怕了,只好每次都巴拉巴拉把他们教的东西说上一遍,什么“回到罗家”啊、“争回本就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家产”啊、“让把他赶出来的混蛋付出应有的代价”啊。他真正的理想从来都不敢说出口。   他真正期待着的,只是一张画板、一盒颜料、一个不宽敞却装备齐全的画室,还有一个可以微笑着让他作画的人而已。   以上的几个,他几乎都算已经得到了。   只是那个被他当作模特的人,现在还不知情而已。    ☆、韩叔叔死傲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毕夏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分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了满世界的口水,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本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   韩非明看着他,轻微地叹息,继而抽了几张纸巾,在他嘴角擦了擦,“毕夏,起床。”   或许是每天被他叫起床的声音吓得条件反射的缘故,那声音虽然很轻,但毕夏却“噌”一下爬起来,着急忙慌地下地四处乱找拖鞋,“老师我起晚了!这就去跑步!”   韩非明把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无奈地感叹:“你呀……”   刚刚睡醒处在懵逼状态的毕夏又懵逼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嗯……老师?你不是走了吗?”   “又回来了。”韩非明起身,看着他满下巴的白印子皱眉,“去洗把脸,然后跟我一起走。”   毕夏再度懵逼,“嗯……这能行吗?可是,可是那是你叔叔,我……”   韩非明点头。   “不能行啊!绝壁不能行啊!”八卦仙人在韩非明脑内大喊着,“明明,你千万别冲动,这怎么能行呢?求不要再做出此等逆天改命的惊天壮举了!”   毕夏经过他一点头立刻高兴起来,冲进洗手间猛地搓着下巴。韩非明心念一动,回复八卦仙人说:“我说能行,便是能行。谁教你睡懒觉。”   八卦仙人心虚地空了几秒后继续哭天抢地,“你根本不明白啊明明,就算咱们再怎么想罢工,恩怨司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了咱,你这样会咱惹麻烦的!”   这一层顾及他当然也明白。带毕夏去见一个不曾在前世出现过、却有可能是个强大助力的人,必然是不符合八卦仙人那恩怨司的吩咐的。而即便不提这个,就是韩生也不会愿意让他带不相干的人来。   “麻烦便麻烦罢。”韩非明在心中答道,“反正我惹来的麻烦也都是你处理。”   “啊?你不能这样啊明明,你这是见色忘友、见色忘友!……”   八卦仙人呐喊得累了,又开始絮絮叨叨,韩非明干脆将锦囊一摘,耳不闻为净,直到毕夏收拾齐整后跟着他坐上出租车才重新戴上。   出租车里的暖气开的很大,让人感到闷热烦闷。韩非明靠着前座的座椅,闭目养神,一边听冷静下来的八卦仙人给他讲解韩生的事。后座上的毕夏由于获准同行而相当高兴,就算是闷热的空气也没法抑制住他的好心情,一路上跟他扯东扯西说个不停。韩非明抽不出精力应答,只得时不时“嗯”上一声。   “……韩生这个人呢,手段强硬,非常冷酷,精于算计。但别看他每天一副全世界欠老子八百万的臭脸,实际上还是个死傲娇呢。”八卦仙人说,“比如说他和原主的关系吧——原主的爸妈因为事故去世后,他就一直把原主当亲儿子养着,自己不娶妻不生子,连个私生的也没有,似乎想把原主培养成继承人,因此一直严加管教。但原主不领情啊,对叔叔的各种叛逆,叔侄关系也就越来越差。欸,所以说啊,你等会儿见到他,千万别对他太客气。”   关系紧张,不能客气……韩非明默默记下,“还有什么吗?”   “具体信息我会提示你,到时候你注意听我说话就行。”八卦仙人还没严肃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时的轻佻语气,“反正看你这么蠢萌,你叔叔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肯定很好糊弄的啦。”   韩非明如往日一样没理他,只是扭过头去,打断毕夏滔滔不绝的话:“知道等会儿该如何表现么?”   毕夏被他问得一愣,“老师你是说……”   “见我叔叔。”   欸,这怎么弄得像是见家长一样。毕夏移开目光,心里却忽然有种隐隐的期待感,“全听老师的。”   韩非明满意地一笑,伸手摸了摸毕夏的头,柔声说:“这才乖。”   说完后,他又笑了笑,这才收回手去坐好。   毕夏被苏得一脸血,满脑子“老师摸我头了老师摸我头了”,简直没有办法进行有逻辑的思考,仅剩的血量都只够靠在车门上试图把发烫的脸往窗玻璃上凑,更别提说话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上,韩非明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宁静的环境。   ·   韩生坐在包间的大圆桌旁门对面的座位,十指相交立在桌面上,抵在鼻尖。   与韩生交过峰的对手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动作。这意味着他正处在极度的紧绷中,随时有可能暴起发难、一击而中,置敌人于死地。韩生是个冷酷而不近情理的男人,精密得像一台机器,似乎从没有感情,也不能理解感情为何物。   安静持续了很久,也似乎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开口说:“少爷还没门口吗?”   他身后的李秘书推了推眼镜,“韩总,你五分钟前才刚刚问过。”   韩生脸色变了变,沉默了几秒,“到了吗?”   “暂时没到。”李秘书说,“丝碧楼附近交通情况不好,非明少爷恐怕没有那么快。”   韩生皱了皱眉,“大年三十,城里哪儿来的那么多车?”   “不远处的路口出了事故,恐怕是这个原因。”李秘书说,“韩总,不如先上菜?”   韩生看了眼菜单,摇头,“等少爷来一起。”   话音刚落,空旷的包间里响起一阵咕噜声。   李秘书干咳了一声,死绷着脸忍住笑出来的冲动,并充分发挥自己优秀的专业素养补救道:“对不起韩总,是我失态了。今天中午吃的太早。”   韩生僵硬地点点头,一副关爱职工好老板的姿态说:“那还是先上菜吧。”   李秘书忍笑忍得腮帮子有点儿酸,憋了几秒后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明白了。”   与韩生交过峰的对手都说,这是个冷酷而不近情理的男人,精密得像一台机器,似乎从没有感情,也不能理解感情为何物。   ——嗯,大多数时候确实是这样。   了解了大老板太多秘密的李秘书不禁想,如果有一天他辞职了,一定会被杀人灭口的吧。   开始上菜的指令发出去后不久,圆桌便摆满了各色菜肴,让整个桌子都显得没那么空旷无趣了。服务生转动着圆盘介绍菜品,韩生却心不在焉地望向了包间门,时而低头看一眼手表,皱皱眉头。   等那扇门终于被推开时,已经是上菜完毕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早已得到消息的韩生并没有表现出两分钟前李秘书所看到那样的激动。   他只是保持着原先等待时姿势,头也不抬一下,冷冷地说:“你来晚了。”   韩非明愣了愣,“对不起。”   话音刚落,八卦仙人就在韩非明脑海中发出一阵怒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蠢萌明,不能跟他太客气啊!还‘对不起’?你就该跟他说个‘呵呵’!”   韩非明思忖片刻,还是谨慎地如他所言说:“呵呵。”   由于他笑得太友善了,这个杀伤力极大的语助词反而起了反作用。韩生紧紧皱着眉头,一副怀疑自己亲侄子被人调包的表情。   韩非明也明白自己一上来就惹了麻烦,内心懊恼,但也无计补救,只好坐在了韩生对面的位置,用沉默来掩饰心虚。   他也知道原主性格桀骜,绝不是主动致歉的人。但他还从未对长辈无礼过,更何况韩生的长相……竟有五六分像他的父亲。   八卦仙人叹了口气,“就知道你这个人啊……也行吧,之后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就好。你现在问他:‘找我干嘛’,原话。”   韩非明咬了咬牙,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找我干嘛?”   韩生的脸色这才正常了一些,“你说呢?”   “‘是因为罗家的事吧’。”   韩非明依言重复。韩生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自从遇到那个罗恭,你就没少给韩家丢脸。”   韩非明木着脸,“那韩家当什么挡箭牌,恐怕是丢的是你的面子吧。”   “无论是谁的——”韩生提高了音量,“你立刻把和罗恭的一切联系断了,否则别怪我不给你自由。”   沉默又持续了几秒,韩非明僵硬地别开头,“没有我能吃的菜,你不介意地话我点外卖了。”   少爷这句话的杀伤力也太大了。李秘书紧张地看着老板阴沉的脸色,又想起点菜的时候传说中“沉默寡言、冷酷无情”的韩闷葫芦时不时扭过头来问的那些“你说少爷会爱吃这个还是那个必须回答”和“少爷肯定是爱吃的吧是还是不是回答一个字”,不禁默默叹息。   半晌后,韩生抑制着怒火说:“必须吃。”   韩非明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品,站了起来,“不让我点,我就走了。大年三十,我可不想饿肚子。”   他说着就往门口走,直到差不多要迈出包厢门时,韩生猛地站了起来。“韩非明,你敢!”   韩非明转过身去,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对峙,气氛僵持。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个渐近的脚步声,“老师,我上厕所回来了,咱们不是着急走……”   毕夏愣在门口,望着屋内明显不是并不合家欢乐的场景,吞了口口水。   “……吗?” ☆、把叔叔拐回家      韩生把凌厉的目光投向门外的毕夏,又转向韩非明,“他怎么会在这里?”   作为韩家的一把手和一个大写的侄控,老板最近对罗家八卦的了解可能甚至会超过这位站在门口姓毕的小少爷。只不过……少爷居然和毕夏在一起,难道在他们掌控之外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样的话可就完蛋了。李秘书叹了口气,遗憾地看了一眼桌上被冷落许久的大餐,想道——唉,又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吃上一顿安稳饭了。   韩非明抱臂,“我叫来的。”   八卦仙人顿时炸毛,“喂!虽然让你别跟他客气,但也别太激怒他呀,恰到好处的不领情就好了,刺激过头了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韩非明在心中答复他道:“我自有分寸。”   韩生几乎要吞了他的目光实在是瘆人,但毕夏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韩非明,咬了咬牙,跪着也把气场找了回来,冷静地看着韩生,面无表情。   韩非明看起来十分满意,向毕夏走近了一步,继而转向韩生,“你不是问我现在住在哪儿吗?现在我住在他家。”   八卦仙人发出一阵无力的悲鸣,“明明啊,有病咱得治,不能拖,憋怕花钱啊……”   “咣当”一声,韩生面前的餐具被他一手掀翻,砸在地摊上时发出沉重的闷响,“韩非明!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淌罗家的浑水,那个罗恭还害得你不够惨吗?你真是……真是没骨头!”   没骨头?你特么才没骨头呢!   毕夏气不过,憋了口气向前一步,却被韩非明一个眼神制止,“……老师?”   韩非明向他不易察觉地摇头,接着平静地说:“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叔叔。”   韩生本来一肚子火,打算等他一开口就呵斥一顿,却因为他的一句“叔叔”而愣住,原本酝酿好的严词厉语也全都抛在了脑后,“你……”   韩非明冲他笑了笑,“叔叔。”   韩生瞪着他,上下扫视一番,“……你真的是韩非明?”   “不是。”韩非明说,“韩非明已经死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八卦仙人现在已经只剩下无力的呻♂吟,“你喜欢就好……”   但韩生听到这句话时,想到的当然并不是字面意义。他长出一口气,坐回了椅子上,按揉着太阳穴。   一想起近一年前非明的事故,他就心慌得站也站不稳。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留不住非明了。   非明不愿意看见他,这他知道。但他本来自信,就算是隔着几千米远的距离,他也有把握保护得好非明。   而那次之后……不得不承认,是他错了。   韩非明走到他身边,“叔叔,我……”   韩生抬起头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脸,打断他说:“你应该知道罗家的情况。跟毕夏在一起,意味着与整个罗家本家为敌。”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韩非明思忖片刻,觉得还是不要在此刻点破为上,“我不愿意去插手他们的纷争,只是尽人师之责而已。”   韩生仰头看了他一眼,“你只要还在纷争边缘,就会被卷进去,与插不插手无关。”   韩非明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努力不被卷进去。纵使身处纷争,也会努力争来一片宁静。”   韩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苦笑着叹息,收回目光,“这一年,你变了很多。”   韩非明面不改色,“哦?叔叔觉得不好吗?”   “不,我觉得很好。”韩生看了看仍站在门口的毕夏,“……你们要走,那就走吧。大年三十,就不要闹得不愉快了。”   韩非明“嗯”了一声,真的往门口走去。   看到这幅场景就暗叫不好的李秘书果然在大老板脸上看到了“啊哈哈连侄子都不爱我了那毁灭一两个世界也没关系吧”的生无可恋脸。   唉,真是的,不想让他走就直说嘛。大老板的心思真难猜。   但韩非明走到毕夏身旁时,忽然停下脚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韩生一愣,“你说谁?”   他回过头来,微笑,“说你啊,叔叔。”   ·   当充当苦力的李秘书把一桌子打包盒装进袋子里,拎着走过大堂时,四周群众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来丝碧楼还打包的。一打包还打包这么多,简直就是丢尽了韩家一把手的脸面。   但是无奈少爷一发话,老板立刻放弃了一切底线和原则,多年以来第一次响应国家号召恪守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然后拎着一小袋少爷钦点的点心抛弃了专程来接他的豪车,钻入了少爷所坐的破旧出租车。   暂时不被需要的李秘书默默地坐进老板专用的车里,“去韩家老宅子。”   “韩家老宅子?”司机有些疑惑地问,“李秘书,你去那儿干嘛?”   李秘书扬了扬手中装着打包盒的袋子,腾出一只手推了推眼镜,微笑,“去孝敬韩家十八代祖宗。”   ·   韩生足足有二十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上次和家人一起围在桌前为擀得太厚的皮和拌德太咸的饺子馅纠结时,大哥和大嫂都还活着,非明也只有五六岁大。那时候的非明总是吵着要跟他们一起包,最后大嫂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扔给他一小块面团,他就能捏圆搓扁玩上一下午。   二十年了。   韩生出着神,擀面杖不慎撵到了手,顿时反应过来,发现韩非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快包!”   韩非明绷着脸,“叔叔,不然你歇着吧,这里有我和毕夏就够了。”   年龄受到歧视的韩叔叔深感不服,连生疼的手指都不揉一下,又阴着脸吭哧吭哧又快又好地生产出可绕案板三圈的饺子皮。   “馅儿太少了。”韩非明又从饺子馅盆里舀起半勺,抹在毕夏手里的饺子皮中央,“今天和的面有点少,所以更要多加一点。”   毕夏诚惶诚恐地盯着掌心的饺子皮,就好像拿着先皇托付给他的传国玉玺似的,看着十分有趣。“可是老师,我连那点馅儿都搞不定,又加上这么多,能行吗?”   想想毕夏刚刚包出来饺子的效果,韩非明也不得不承认这话说的有些道理,于是凑过去一点,帮他一个褶子一个褶子地包了半个出来,“剩下的就简单了,自己来吧。”   两人刚刚的距离有点近,导致毕夏满脑子都是浆糊,连学习一下老师是怎么包饺子的都忘了,这直接使得新出炉的饺子颇有混血儿的感觉——右半边韩非明包的是根正苗红的饺子,左半边……   不知道是像馄饨还是煎饼,反正跟饺子没什么关系。   韩非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毕夏,叹气,“不然你去看一会儿电视吧,这里有我和叔叔就足够了。”   存在价值受到歧视的毕夏深感不服,更加勤奋好学地向老师讨教起了包饺子的正确姿势。两人靠在一起的姿势有些亲昵,韩非明时不时火冒三丈地敲一两下毕夏的头,毕夏却毫不退缩地继续勤奋好学。   韩生看着他们两个,手上的活计停了下来。   许久后,皱起眉头。   韩非明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又把几个技巧教给毕夏,等他自己开始练习时,退开几步,靠近韩生,“叔叔,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韩生诧异地望着他,本想说出口的同样的话被咽了回去。“……好。”   毕夏专心致志地对付饺子,好不容易超常发挥,按照所有技巧包出一个能达到及格线的,刚想在老师面前摇尾巴显摆一下,就发现——   卧槽,老师呢?   韩非明关上卧室门,“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   韩生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试图用肃穆的表情来让自己充满长辈的威严,“你会回答吗?”   韩非明点头,“我正打算回答。”   他说罢,在韩生变得更加惊异的眼神中,将他来到毕家的起因与这几个月来的种种悉数道来,只是省去了他并不是真正的韩非明与被砍了一刀后奇迹生还这两件事端,“……差不多就是这样。”   韩生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到他被绑架的一节时几乎要拍案而起了,“罗梧那个混蛋,居然敢动我韩家的人!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韩非明有些懊恼。早知道韩生会这么激动,他就干脆不说了。“我怕节外生枝,引来麻烦。”   韩生瞥了他一眼,埋怨说:“罗家人都欺负人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在这里住着,好像我们韩家没有住处一样。”   韩非明说:“罗家欠了我的,所以正用他们的小少爷抵债呢。”   “说起那个毕夏……”韩生看向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对于你性取向的这件事,我跟你吵了太多回,也懒得再说你什么了,免得显得我太落伍。只是——别再像罗恭那次那样作践自己就行。”   韩非明微笑,“多谢叔叔关心。”   “……”韩生别开头,干咳一声,“我这是为了韩家的声誉。”   “为了什么都好。”韩非明说着,站了起来,“但我和毕夏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毕夏看起来的确与罗恭不同。”韩生跟着他走到门口,“坦坦荡荡,没什么心机。就是难免有些幼稚,似乎不是你能看得上眼的类型。所以我很惊讶。”   “坦坦荡荡——”韩非明喃喃道,“我所欣赏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呢。”   继而,他转过头来,再次对韩生说:“不过,叔叔,正如我刚才所言,我和他并非……”   韩生罕见地弯了弯嘴角,“如果你和毕夏遇到罗梧刁难,别忘了韩家就是你的后盾。”   能得到这样的承诺无疑是两人日后一大助力。然而……   韩非明郁闷地想,这个叔叔是得有多希望侄儿搞基啊!    ☆、八卦仙人离开      虽然过程很曲折、道路很漫长,但最终第一锅饺子还是勉强算是顺利地出锅了。当毕夏把一盘饺子盛出来端到餐桌上时,天色已近傍晚,韩非明和韩生坐在桌前等着他。客厅的电视被随便挑到一个台,权当是提供一个热闹的背景音。   本来今天下午他都以为今年又要独自度过了,结果老师却拖家带口地回来陪他。虽然这位韩家的叔叔成天冷着个脸一点也没有过年的喜庆感,但还毕竟是个会拿筷子夹饺子的大活人啊,怎么样也比隔着个屏幕的合家团圆要真实。   邻省韩家的一把手、一把手的侄子、不被本家承认的小少爷,三人围在桌前看电视吃年夜饭——仔细地想想,这样的画面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但当毕夏挨着韩非明坐下,看着韩非明给他一个个夹着饺子的时候,忽然有种暖流从心头涌过,就好像……   一家三口?   不,什么诡异的比喻,就算韩生可以跨越年龄性别和血缘与老师组西皮,他还没有幼齿到当那两人儿子的地步吧。   那就——   首次登门的女婿见老丈人?   ……似乎更奇怪了。   但无论毕夏接下来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把“女婿”和“老丈人”两个字驱逐出脑海。尤其是在偷瞄了一眼就算吃着饺子仍然保持着高冷的韩生之后,“老丈人”的形象固化得更为彻底。   等终于回过神来时,他碗里的饺子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而韩非明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添砖加瓦。“……老师,这些真的够了,你也快吃吧。”   韩非明置若罔闻,又往岌岌可危的饺子山上夹了几个之后,在盘子里翻找一番,最后终于收回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行了,你包的都夹出去了。”   说罢,他夹了一个包的相当漂亮的饺子,姿态文雅地送进自己的碗里,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毕夏低头看自己碗里的小山,仔细一看发现果真每个都相当不堪入目,确实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手笔。   ……喂,所以老师刚刚是包着拣垃圾的心态给他夹饺子的吗!   得知这个事实之后的毕夏难免有点难过,但这样难过的劲头在第一个饺子入口之后就全被扔在一边了,“老师,这个馅儿是怎么拌的?真好吃。”   韩非明笑了笑,“不是我,是那边那位韩先生拌的,要问就问他去。”   一提到韩生,毕家就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的那个比喻,顿时有点尴尬地干咳了几声,但面对老师鼓励的眼神,还是硬着头皮跟韩生搭起了话,“韩先生,那……”   韩生皱了皱眉,“你还叫我韩先生干什么?和非明一样叫叔叔就行了。”   他说话时,韩非明正在往碗里加醋,闻言手一抖,醋瓶子摔在了身上,淋了他一身。   毕夏吓了一跳,赶紧把瓶子捡起来盖上,“老师,你没事吧?”   韩非明被醋酸味呛得直咳嗽,皱着眉头用手在口鼻间扇风,“我……咳,我去楼上换件衣服,你们先吃。”   他走之后,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了不少。韩生阴着脸不说话,毕夏也不好意思去主动搭腔,只能选择专心攻克自己面前的饺子山。   吃着吃着,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韩生放下了筷子,抬头看着他。   这目光实在是有点瘆人,毕夏食不知味地吃了两个饺子之后,终于也还是放下了筷子,“韩叔叔,请问您……”   “非明要和你在一起,我本来是不同意的。”韩生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太年轻,又不可靠,在家族中又是那么尴尬的地位。我怕非明跟你一起会被你的事拖累,还得要照顾你。”   他说的基本上没错,但毕夏却有点听不懂了。   什么“在一起”,是他想象的那个意思吗?还是说……字面意思上的“在一起”?   毕夏干咳了一声,“韩叔叔,我……”   韩生再次打断他,“但我看人一向很准。我知道你对非明是真心的,而且和那个罗恭不一样,你的歪心眼没那么多。”   他这么一说,倒是显示出真正的意思来了。毕夏皱了皱眉头,试图抢回话语权,“韩先生,我想你恐怕——”   但韩生根本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他身体前倾,脸上的表情阴沉下来,“知道为什么罗恭现在还活着吗?”   毕夏被他噎了好几次,实在有点窝火,但听到这句话后,本来酝酿好要爆发的情绪再次被打断,“因为他是罗家的二少爷?”   “因为——”韩生说,“我怕非明伤心。”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重新靠在了椅背上,阴狠的神色略微收敛,又恢复了往常的冷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会放过让非明伤心的人,不管是谁。所以……小心着点。”   毕夏本想向他再解释一下,但想到万一被他误会成“嫌弃我家非明”那就完蛋了,而且这种可能性实在是不小。权衡了一番利弊后,他还是重新捡起筷子来,低头对付饺子山。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被误会着的感觉……竟然有点说不出来的舒爽?   毕夏在夹饺子的间隙又瞄了韩生一眼,之前那个“老丈人”的比喻更加生动形象了。   ·   韩非明看着换下来的裤子上大片的污渍,叹了口气,将它丢进洗手间的水盆中,正准备放水泡上时,一阵咂嘴声打断了他。   “喂明明,这饺子不错啊。”八卦仙人提着半个还冒着白气的饺子,一边说话还时不时地吹两下,“这么好看,肯定是你包的吧。”   韩非明许久不见他以形体状出现,暂时放下了那头活计,转向他打趣道:“你偷吃饺子,也不怕那两人发现?”   “发现不了,我是直接从锅里捞的。”八卦仙人在空中一抓,手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煮得半熟的饺子,在他眼前一晃,又消失了。   “……你手干净吗?”   “喂,不要看不起本大仙的仙力好伐!”   韩非明轻笑,坐在了他身边,“最近你出现得愈发少了,是什么事绊住了吗?”   “切,还不是因为你最近和学生啊叔叔啊什么的打得火热,都没工夫跟我玩耍了。”八卦仙人酸溜溜地说,“所以我就只好另寻新欢去喽。”   “新欢?”韩非明微微皱眉,“你可是接了新任务?”   “怎么,舍不得我呀?”八卦仙人坏笑着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然后满意地欣赏着韩非明生气抿唇的样子,“……哎呀,行了行了,大丞相啊,咱俩好不容易能独处,干嘛还这么正经。”   韩非明叹了口气,“就知道和你计较也没什么用。老实说吧,你最近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在忙?”   八卦仙人打了个响指,“这都被你发现了。好吧,我最近确实有点麻烦事,麻烦到我的手下都搞不定,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所以空下来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其实我今天这个时候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件事的……最近要小心。”   韩非明再次皱起眉头,“怎么?”   八卦仙人嬉皮笑脸的神色渐渐收敛,“最近我这个片区里出了几个异常状况。好几个仙人上报说在各地发现了没有被记录在册的魂魄。而且它们在人界游荡的时候完全没有被发现,只有在消失的一瞬间才发出可被检测的波动。”   韩非明眉头更紧,“所以?”   “所以,这说明有人在捣乱。”八卦仙人语气阴沉下来,“比方说,你的这个任务本来应该是你和毕夏的恩怨,有人却从中作梗,把毕寒的魂魄也弄过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放心好了,我查了你这边的记录,并没有发现类似的波动。”   “等等。”韩非明忽然想到,“你说各地仙人……难道还有别人跟我的情况一样?”   “当然有啦,不过不是完全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大体上相似就对了。”八卦仙人摆了摆手说,“不过放心吧,我知道你在瞎操心什么。我们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当然有分寸,不会让像你这样的人碰面然后互相影响的。”   听他这么一说,韩非明确实觉得自己是担心得有点过了,于是放松下来,笑了笑,“你既然经验丰富,以前这样的事也不是没遇到过罢。”   “我在任期间倒是一直挺太平的,这样的事还真的没有发生过。”八卦仙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但是我叫死装逼翻了恩怨司的全部卷宗,发现了几个类似的案例。那一次是某个堕入魔道的仙人,假装恩怨司优秀职工去骗取目标信任,然后撺掇他们自杀,吸食魂魄的痴念、怨念,以此精进自己的修为。”   “还有这等事?”韩非明并不清楚他们天界的恩怨,但也觉得实在是不寒而栗,“那你现在可有什么线索?”   八卦仙人摇头,“我要是但凡有丁一点线索,就不会忙成现在这个狗样了。”   他说罢,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说:“反正,如果有什么线索,我肯定先来跟你分享。我最近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了,你这边自己小心一点,有人劝你自杀的话千万得要忍住啊。”   这厮还真是……无论何等严肃之事都能打诨插科。韩非明忍俊不禁,“一定。”   八卦仙人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缺胳膊少腿,接着叹了口气,“保重啊明明,这回我离开的时间可能比上回还久,想我的时候就先忍忍吧,等爷回来再好好疼爱你。”   他说着在韩非明的头发上一阵猛揉,接着哈哈大笑着陡然消失。   韩非明无奈地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轻叹口气,心中因为刚才的消息而难免些许沉重,却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八卦仙人要离开的缘故,而是……   不安?   他梳理着头发的手指陡然一滞,接着放下来,逐渐收紧。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幅画面。   几个月前,他因为和罗恭的事而被绑架时,那柄匕首划破脖颈时,分明就有一个人影在他眼前闪过。   后来在弥留之际,他躺在地上,意识模糊,却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的魂魄……伤口……愈合……魂魄精力一尽……彻底消失在天地间……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   韩非明陡然攥紧拳头,目眦欲裂。   “想好了吗,毕寒?”   毕寒。   所以他的伤口愈合,并不是因为之前八卦仙人所下的保护符咒,而是因为……   “八卦仙人?”韩非明焦急地试图与他联系。可再怎么摆弄两人平时联络用的锦囊,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回复,“八卦仙人?八卦仙人?”   那锦囊忽的一阵颤动,接着冒出一缕青烟,原本若隐若现的荧光此刻完全黯淡下来。   竟是坏了?   韩非明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既然联络不上已成定局,那他慌张也无大益,反而是自乱阵脚。   为今之计,他只能先自己谨慎行事,等八卦仙人归来再议不迟。   韩非明看了看天色。眼见得时候不早,底下那两位估计也等得心急了,于是收拾了一番,将脏裤子泡上水后,推开门准备下楼。   但刚从房间出来,还没来得及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意识到楼下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多了一个人。   “毕夏,我告诉你,赶紧让那个韩非明搬出去!”男人的声音带着难以压制的愤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想被他传染吗?你也要当同性恋?”    ☆、只是想他留下   五分钟前。   又一盘饺子出锅,毕夏慢腾腾地用漏勺一个个地盛进盘子里,一边心不在焉地看向二楼的方向。   都这么久了,难道老师真在上面手洗裤子不成?   虽然很想看一看到底怎么了,但万一他上去的时候正好撞见老师换裤子怎么办?   唉,真是纠结。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捞着,估计耽误了不少时间,没过多久韩生走到他身后站定,冷哼了一声。   “连饺子也不会盛,你的自理能力果然堪忧。”他说着夺过毕夏手中的漏勺,三下五除二将一盘饺子盛好端了出去,“非明不知道每天要受多少苦呢。”   喂,实际上这几个月的家务都是他做的好吗。   尽管心里吐槽,但毕夏还没有蠢到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地步。他干咳了一声,跟在了韩生身后,“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真的。”   韩生再次冷哼,将饺子盘磕在餐桌上,冷冷地看着他,“你多大?”   “二十一。”毕夏鼓足了气势瞪回去。他说的是虚岁,而且还是过年也算多一岁的那种。至于还有几个小时才真正到农历新年这个细节……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   “二十一?”没想到,虽然虚报了年纪,他还是没能避免韩生无情的嘲笑,“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掌握了整个韩氏的命脉,每天经手近千万的进出账目。你现在,不过就是个小屁孩而已。”   毕夏涨红了脸,“我不是小屁孩。”   韩生冷笑,“不是吗?”   “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毕夏认真地看着他,紧攥着的拳头让关节有些发白,“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可以保护好他,也可以配得上他!”   韩生向他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压迫感随之而至。毕夏不甘示弱,瞪着他,眼神坚决。   对峙带来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响起。   “阿夏,周叔腾出点儿空,来陪你过年了。怎么样,是不是很——”一脚踏进门来的周舒脚步一顿,皱起眉头,“阿夏,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毕夏正与一个男人面对面站着,互相都是一副恨不得把对方吞了的凶狠表情。而那个男人……   似乎有些面熟?   周舒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片刻后一个名字和眼前的这张脸对应在了一起,“韩先生?”   韩生转过身来,打量他一番,接着冷着脸点头示意。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舒的惊讶持续得并不久。他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分析。韩生出现在这里,八成和韩非明脱不了关系。而且,从刚刚的气氛来看,阿夏和他相处得并不愉快。“……阿夏,这是怎么回事?”   毕夏的惊讶并不比他小,“周叔?你怎么来了?”   “你周姨说今年没有往年那么忙,叫我能腾出空来的话就来找你。”周叔言简意赅地解释完后,转向韩生,露出笑容,“韩先生是来看望贵侄儿的吗?”   韩生哼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周舒自认为是见过市面的人,面对现在这个局面也难免觉得棘手。据说这个邻省的大人物是出了名的性格乖戾,很难对付,万一惹得他不高兴,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毕夏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他本来想找老师出去吃饭,但后来就跟老师一起回来了。”   这个没头没尾的解释实在是很难让人认可,周舒皱着眉低声说:“他既然是来见韩非明的,就应该回韩非明那边才对,怎么会来你这里?而且你现在跟他是什么情况?得罪了韩生可不是好玩的。”   毕夏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他耸了耸肩,生硬地说:“我们在某件事上意见不合,就是这样。”   “你呀……”周舒咬牙切齿,却也不好现在说他什么,只好说了句“真不懂事”之后再次看向韩生,“韩先生,既然来了,不如在我家坐坐吧。”   韩生瞟了他一眼,“我坐了很久,现在要走了。”   周舒继续摆着笑脸,“不好意思,是我们招待不周了。如果知道韩先生要来的话,我一定会早点回来……”   韩生打断他:“不用这么客气,叫我韩生就行。你是毕夏的什么人?”   周舒有些惊讶,实在是没想到这位韩生居然能说出这么平易近人的话来,“我是周舒,是阿夏父母的朋友,看着他从小长大,算是他的半个亲人吧。”   韩生点了点头,接着向他走近几步,伸出右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用不着这么拘谨。”   ……什么?   什么一家人?   周舒愣愣地看着他,但对方的手伸在那儿,又总不能真的晾着不管,于是伸出手去,与韩生相握。   “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可以说。”韩生说,“但我不希望听到非明在这里受委屈的消息。”   他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但周舒又不好直接提出质疑,只好谨慎地斟酌着词句,打了个擦边球,“怎么会呢?毕夏一向很尊敬他的老师。”   “老师?”韩生皱了皱眉头,看向毕夏,“你现在还这么叫他吗?”   毕夏刚想分辩,就被他打断。   “难道你没把你和非明的事情告诉这位周先生吗?”韩生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觉得非明配不上你?如果你觉得和非明在一起是种耻辱的话,我现在就上楼带他回家。韩家人还没有沦落到要被你们嫌弃的地步。”   “不是的,我——”毕夏看看周舒,又看看韩生,两人都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根本都不知道应该先解释哪一头才好了,“哎呀,反正你们都想错了,不对!”   可周舒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听到韩生那句“在一起”,他脑子“嗡”一声,接着浑身冰凉,“什么……阿夏你……你……”   “看来你果然没告诉他。”韩生冷笑一声,对毕夏说:“怎么?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决心?你也打算和那个罗恭一样玩玩他吗?不好意思,动正牌的罗家二少,我可能还要斟酌一番,但对于你嘛——我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这一番话之后,两个人同时瞪着毕夏,目光凶残得更像是要吃人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毕夏简直欲哭无泪,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才行。要是否认他和韩非明在一起,韩生肯定会觉得他这是托辞,要是承认了……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这怎么能承认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不说话也不见得就是个好选项。   看毕夏一副心虚的样子,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出言反驳,周舒本来不相信的,现在也信了七八分,顿时气得眼冒金星,一把抓过毕夏的肩膀,“阿夏,你怎么回事?告诉周叔,你和韩非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夏赔笑,“周舒,你先别激动,我等下再跟你慢慢解释……”   “解释你大爷!”周舒一个没控制住,爆了句粗口,“你……唉,你先一边去。”   他一把推开毕夏,径自走到韩生面前,“韩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阿夏和贵侄子的这种关系。请您今天把他带回去吧,作为家庭教师的工资我们会多结算一个月。”   “你这是在赶他走吗?”韩生睨了他一眼,“当着我的面?”   周舒被他盛气凌人的神色和语气中的敌意噎住,半天才说出话来,“韩先生,你多心了。我并不是要赶贵侄儿走,我只是……”   “那好。”韩生再次向他伸出手去,“我告辞了。以后也会常来叨扰,希望你记住刚刚的那句话。”   他说完后转身就走,没过多久大门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   沉默。   周舒坐在了沙发上,长出一口气,许久后说:“现在,赶紧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夏忙不迭地解释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是韩生自己误会了,我跟他解释了很多遍都没有说清楚。我和老师真的没什么。”   “我是说——”周舒显然没有满意于这个解释,陡然提高了音量,“韩生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过了一会儿,毕夏答道:“我带来的。”   周舒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放低下来,“为什么?”   “他说想来,我想着他来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这是谎言没错,但毕夏总觉得不好说出实情。如果让周舒知道其实是韩非明提出让韩生来他们家,而他屁颠屁颠地就同意了——总觉得事情会往更不妙的方向发展。   “没什么坏处?”周舒冷笑一声,“他来一趟,都成我们亲家了,能没什么坏处?”   “哎呀,我怎么知道他非得误会成这样?”毕夏挠了挠鼻子说,“那时候我只想着,如果能和韩生打好关系,说不定他会成为我回罗家的助力呢。你想想看,他对罗二厌恶至极,而他侄子又和我关系比较近,怎么看都是个拉支持的好对象呀。结果不也是这样吗?他答应说以后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来找他。”   他一边斟酌着词句,一边谨慎地观察周叔脸上的表情。   提到“回家”这件事,周叔的心情显然缓和了不少,虽然还是板着个脸,但毕夏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松动的痕迹了。半晌,周叔叹了口气,“你的考虑倒也没错,顶多是好心办坏事了吧。算了,韩生这边先这么着吧。韩非明呢?”   毕夏瞟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老师还是没有出现的迹象。“在楼上换衣服。”   周舒“嗯”了一声,接着又低头按揉着太阳穴,“好。等过几天你找个适宜的时机,劝他自己离开吧。”   这句话音量不大,但在毕夏耳朵里却仿佛一声惊雷,“什么?周叔,什么离开?”   “你明明听清楚了。”   的确,他听清楚了,但是……   毕夏握紧拳头,“不行,周叔,我不同意。”   周舒放下手,抬头看他,“为什么?”   为什么?   毕夏怔怔地看着前方。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想让韩非明走呢?明明没有那个人在身边,他就不用一大早起来跑步、不用交出智能机和遥控器、不用每天学习读书、不用如履薄冰地想着怎么才能让那个人露出笑容……   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他凭什么不同意?韩非明从没有表现出想留在他身边的意愿吧。万一这些从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呢?   “为什么……”毕夏愣愣地说,“因为我不想让他走。”   周舒站了起来,向他走近了几步,叹气,“阿夏,我知道,我和你周姨总是忙,没空陪你。你父母更是远在国外,都没怎么跟你见过面。你平时一个人在家,肯定很孤单。但是也不能……也不能找这样的人吧。”   “什么‘这样的人’。”听到周叔的这几句话后,毕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老师他很好,他教给我的东西比你们教的都多。自从他来了之后,我才真的觉得自己有进步,才觉得学习是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到现在还在虚掷光阴呢。”   “他教给你东西?看看他都教了些什么东西……”周舒长出一口气,压制着怒火,“他原本就是个小混混,整天泡在各种脏地方,和罗恭那样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本来你和你周姨要让他来我们家,我就是不同意的——”   “老师他不是那样的人!”毕夏忍不住打断他,“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周舒气得脸色发红,“不了解的人是你!你也太容易被骗了,根本就不是韩非明的对手。他稍微给你点甜头吃就能把你骗得团团转!像他那样的人,最会这一套了,就跟罗恭他们一样。”   “才不是!”毕夏瞪着他,拳头紧攥,“根本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不过就是凭一沓资料而已,我可是跟他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他现在对我就像你和周姨一样重要,比爸妈重要很多倍,可能连亮子他们也比不上他。我尊重他的想法,除非他自己提出来,我是绝对不会赶他走的!”   他越往下说,周叔的脸色就越难看,最后终于爆发了出来:“这还叫‘没什么’?毕夏,我告诉你,赶紧让那个韩非明搬出去!”   毕夏坚决地说:“不!”   周舒的声音气得有些发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想被他传染吗?你也要当同性恋?”   “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毕夏咬了咬牙,“而且同性恋又怎么样呢?只要是认真的感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周舒粗喘着说不出话,最后跌坐回了沙发上,努力平复着呼吸,“就知道,又是你周姨跟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吧!大爷的……别人愿意搞同性恋,我是管不着,但你就是不行!趁早让韩非明滚蛋,跟他待在一起,你都被教坏了。”   紧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后,毕夏松开拳头,坐在了他身边,帮他捶着后背,“周叔,您保重身体,不要太生气了。”   周舒哼了一声,显然很受用,但并不打算立刻放软语气,“你让他滚蛋,我立马就不生气。”   “周叔。”毕夏叹了口气,继续捶着,“周叔,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一时接受不了,比如韩非明之前的做法,还有同性恋什么的,但等能接受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的。”   周舒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等你真正和他接触,就会发现其实老师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和我们之前了解的那些完全不同。”毕夏认真地说,“有他当我的老师,对我来说真的是件很幸运的事。”   周舒斜了他一眼,挥手示意他不用再捶了,接着无奈地说:“算了,你长这么大,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不能再处处都管着你。你要是觉得没问题,就先这样吧。”   毕夏顿时眉开眼笑,“谢谢周叔。”   周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回了几个未接来电,接着略带歉意地说:“阿夏,对不起,我得回去一趟,可能不能陪你了。”   “没事。”反正周叔今年能来一趟,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虽然以今天的情况来看,“意外”的比重明显比“喜”要大多了。   周舒又看了看表,板着的脸温和了不少,“如果韩非明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好,有他在你身边,我们也能放得下心一点……算了,你既然这么坚持,我就不当老顽固了。——不过你要是敢搞同性恋,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送走了周叔之后,毕夏长出了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仰面躺倒在了沙发上,闭目养神,“唉,真是一场硬仗啊……”   “是啊。”   头顶上冷不防地冒出声音,毕夏一个激灵蹦起来,只见韩非明正站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老师,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一些。”韩非明说,“你们声音太大,想听不到都难。”   也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话后的毕夏忽然有些心跳加速,“那,老师,你觉得我刚刚……”   “表现不错,值得鼓励。”韩非明揉了揉他的头发,满意地点点头,“奖励你一个小时的看电视时间。”   毕夏握住了他放下去的手腕,“老师,看不看电视的并不重要……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韩非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吧。”   “你是心甘情愿地留下的吗?”   许久后,韩非明轻笑,抽回自己的手腕,“怎么?难道你以为你强迫的了我吗?”   “也不一定是受我的强迫,也可能会有别的因素……”毕夏搜肠刮肚地寻找词汇,试图把自己内心的微妙想法表达出来,“我是说,比如,有别的什么原因迫使你必须待在我身边?……嗯,好吧,我知道这有点荒唐,可是——”   “不是。”韩非明打断他,认真地说,“我心甘情愿。”   曾经或许真的如毕夏所说,他留下只是因为无可奈何。但自从他决定不再理会那个什么天命,留在这里便成了自愿的举动。   “我留下,只是因为想留下而已。”他说,“你明白了吗?”   时值夜晚,窗外群星拱月。一声被窗户所阻隔而显得沉闷的爆响后,蓝黑色的天空中炸开了五彩的烟花。   毕夏移开目光,转向窗外,用干咳声掩饰自己的大红脸,“唉,老师你看,现在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一带可是禁燃区欸。”   韩非明上前几步,与他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持续而繁多的烟花布满整片天空,轻笑,“谁说人心不古,古人照样是放这样的烟花的。”   几百年间,白云苍狗。唯有除夕之夜,今古如一。    ☆、大过年逛商场      初一一大早,虽然免除了早起跑步这项活动,但毕夏仍未能睡个安稳觉,原因就是:韩非明来到了他的门外。   当然,老师愿意来找他,这其实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如果他的房间没那么乱、袜子没有随意丢在地上、画了老师的画像和岛国写真集好好收在床底下就更好了。   “毕夏?”韩非明敲着门,“怎么了?还没起吗?”   毕夏含糊不清地应答了一句,接着以迅速地挽救了乱糟糟的被子、衣服和枕头,又将绝对不可以被老师看到的东西收好,这才冲到门口,“老师,不好意思,我刚刚……咳,刚刚不太方便。”   韩非明走了进来,四周环顾,“你刚才可是在仓促间收拾了屋子?”   被看穿了的毕夏只得抓着翘起的头发赔笑,“这都被老师你发现了。”   韩非明停下脚步,接着带着一点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年初一,睡到日上三竿便罢,还不换衣服,成何体统?”   现在的毕夏确实身穿一身睡衣,还因为睡姿问题而显得格外凌乱,“……嗯,我还没来得及换呢。”   韩非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走到他的衣柜前,打开门翻找着,片刻后才重新关上门,脸上的嫌弃之色更加明显了,“你真的就只有这些……这种衣服吗?”   毕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得是自己那一衣柜色彩鲜艳的大号童装,顿时内心受到一万点伤害,但脸上仍然努力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容,“老师,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叫潜龙在渊——这是必要的伪装。”   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韩非明露出纵容般地轻笑,“对,对。但你转过年来也算是二十岁的人了,总该多添几件正经衣服。正值新年,更应该购进新衣才对。”   “购进新衣?”毕夏忽然想起前一阵子新年特惠时家里不停收到的快递包裹。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但老师其实还真是个剁手狂魔啊。“老师,春节这十几天,卖家都不发货的。”   显然也想起了自己前些阵子的战绩,韩非明干咳一声,“我自然不是说网购。只是……几个月未曾玩乐,我们师生二人不妨趁着新春之际出门解解乏吧。”   老师居然主动提出要出去玩,简直是太难得了。但毕夏高兴之余,心中也未免忐忑起来,“嗯,老师——你说要去的地方,不会是书城吧?”   韩非明挑眉,“书城不好?”   “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实在去过太多次了吧,要是书城会员等级制度,他们估计早就成为白金vip了。毕夏苦着脸,努力酝酿着婉拒的话,“可是,老师,咱们上回买的那么多书不还没看完呢吗?书架上都快装不下了,你看这……”   韩非明失笑,“我看上去就长着一副非得去书城不可的样貌吗?去找个商场便是。”   老师只负责战略部署,此后的行程安排被完全交给了毕夏。由于实在不想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见到罗二的脸,他选择了虽然离家里较远、但是至少与罗家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一个购物广场。   更何况这个购物广场顶楼有一家文艺范的书店,显然是老师会喜欢的类型。但这也让毕夏在出门前挑选随身背包时好生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个最大个儿的登山包。   万一老师又没有忍住蓬勃的剁手欲,至少他还能及时地祭出法宝,并借此刷上一点好感度。   相比较起他的如临大敌,韩非明倒是轻装上阵,连个手提袋也没拿,手上仅有一个钱包,就这还顺手塞进了他的背包。   今天的韩非明穿得很休闲,简约的高领纯色羊毛衫衬搭黑色牛仔裤,衬托出他修长的身材,显得轻松又不失格调。   毕夏看着眼前迈动的大长腿,有些愣神,却猝不及防地被叫了一声。   “走呀。”韩非明回过头来,“哦对了——记得带上本书,路上可以背。”   虽然就算是大年初一也没躲过背书的噩运,但与能跟老师一起出门比起来似乎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如果目的地不是商场那就更好了。   毕夏对买衣服并没有什么兴趣,也并不觉得两个大男人一起逛街是件多么正常的事,但奈不住韩非明一个皱眉,还是乖乖抱着成山的衣服走向试衣间。   在他进去之前,正好听到与韩非明相谈甚欢的导购小姐问道:“欸,说起来,他是你什么人呀?”   闻言,毕夏脚步一顿,心中带着隐隐的期待,放慢了接下来的步伐。   只听韩非明轻笑了一声说:“他呀?我儿子。”   导购小姐也笑了,“哦,那您看起来可真年轻。”   然而听到这个答案后的毕夏一点也笑不出来,郁闷地走进了试衣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失望。其实老师这样说也没错,毕竟古语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但是……   他真的有幼稚到这个地步吗?   老师这句“儿子”,究竟是托辞,还是……真实想法呢?   他在老师心中,究竟算是什么?   毕夏被这一连串问题所困扰,整个换衣服的过程都没有舒展开眉头。   进到试衣间里的人半天未出,韩非明倒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坐在供人休息的软椅上等待。   带毕夏来添置新衣一事,或许在对方看来是他突发奇想,但于他而言却已经谋划良久。查阅资料、了解品牌、学习搭配,无一不是要下工夫的事。毕夏主攻学业,没时间了解这些,为人师者却不能松懈。   当年他对毕寒也是如此,心寒以后的这辈子却还是没能戒掉好为人师之瘾。只是……但愿此番结局会有不同吧。   又过了一会儿,毕夏终于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的正是他交付的第一套正装。西装革履上身,原本看起来略带少年气的身板一下子英朗起来,脸庞的线条也显得成熟了不少。   韩非明走向他,帮他整了整领带。只有在两人面对面地靠近时,他才能真正感觉到面前少年的高大。   他还年轻,却早已不是孩子了。   毕夏低着头,局促而紧张地动了动肩膀,“老师,怎么样?”   韩非明仰头看着他,思绪却止不住地飘远,回想起毕寒第一次身着朝服走向金殿宝座时盛气凌人的模样。   威风凛凛的少年天子只有在面对韩非明时,才永远只是低头不语,不知是隐忍还是藏怯。   “老师?”毕夏说着,显得有些失望,“老师,你在听吗?”   韩非明回过神来,“……尚好。”   毕夏“哦”了一声,失望的神色更甚,“我果然不适合这种衣服吧。”   韩非明摇头,“只是颜色不搭而已,换下一身吧。”   但这回,领了命的毕夏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良久后说:“老师,我是不是很像……你以前认识的人啊?”   韩非明怔住,“……何出此言?”   毕夏摸着后脑勺咧嘴笑了笑,“因为我总有种感觉,好像你在看我的时候……又没有在看我。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感觉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但你却对我知根知底,就好像以前认识一个跟我很像的人一样。”   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而且,我总觉得,你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秘密瞒着我……每次我想了解你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像是被一堵墙堵在外面一样,总是……总是不得而入。”   韩非明仍然没有说话。毕夏脸上的期待逐渐变成悲伤的表情,“老师,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呢?一个……一个影子吗?”   韩非明若是理智尚存,断然会果决地矢口否认,直至消除对方所有疑心才对。但他被毕夏的一席话正中心口,一时痴怔,愣愣地看着毕夏叹息离去,直至那背影消失时,都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是他的错。虽经数次反省,他仍然常常想起往事,还为其所扰乱心神。如此纠结不休,实在是对毕夏的不公。   谁都不是谁的影子。毕夏与他而言,只能是毕夏。   而至于那个秘密……依八卦仙人所说,是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他曾被威胁过,一旦被得知,那个上天就极有可能收回给予他的三纪阳寿。   只是——   这样谨小慎微地隐瞒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韩非明长长地出了口气,坐回软椅时,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全身。   他做了一个决定。    ☆、毕夏花样作死   韩非明精挑细选了一个小时,终于选定了两身正装,然后大发慈悲地暂时停止了选购,带毕夏到收银台排队结账。   起初,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不提刚刚的那番对话,转而闲聊接下来的行程。但在讨论饭点前的一个半小时怎么打发时,韩非明忽然打断了毕夏建议两人去滑冰的安利,若有所思地说:“等中午吃饭时,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毕夏愣了愣,“什么事?很重要的吗?”   “很重要。”韩非明侧头看向他,“你不是想了解我吗?我就来跟你说说……我的那个秘密。”   听到他这样的话之后,毕夏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韩非明跟在他身后,露出笑容。   纵使赔上这阳寿三纪,他也不愿继续隐瞒。   正好,趁着八卦仙人不在,他也好方便行事。   等离开店铺之后,韩非明说:“你刚刚说……想去滑冰吗?”   毕夏忙不迭地说:“对呀,就去我们刚刚路过的那家新开的滑冰场,看起来挺不错的。”   韩非明皱起眉头。滑冰这项活动,他之前只是有所耳闻而已,今日才真正见到,着实讶异了不少时间。虽然大致了解了原理,但要是忽然让他亲自上阵……   “怎么,老师?”毕夏察觉到他的犹豫,看起来又有些失望了,“不喜欢滑冰的话,咱们去看电影也成呀。好久都没看电影了,去看看贺岁档的片子也不错。”   韩非明舒展眉头,“不,就去滑冰。”   不过是两柄小小的冰刀而已,难道他还制服不了吗?   事实证明,似乎滑冰这项运动对于韩非明来说确实有点困难。光是学会穿溜冰鞋的方法就花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毕夏忍着笑帮他重新穿了一次,这才妥当。   韩非明扶着毕夏的肩膀站了起来,踏在地毯上,一步步艰难地往冰面的方向走。“我看你倒是十分娴熟,可有专门练过?”   毕夏点头,一脸得意洋洋的神色,“以前偷偷出来学的。不过别小看我了,我可是花样九级呢。”   “花样?”韩非明看着冰面中央优美地旋转的小姑娘,“像那样吗?”   毕夏切了一声,“我当年比她可厉害多了。——欸老师小心!”   好不容易走到冰面上的韩非明脚下一滑,差点连毕夏也一起拽到,“……你,你放开我。我自己的话就不会摔了。”   毕夏哪儿能放心,尽管他试图挣脱,却还是紧紧抓着他不放,“老师,你放松,随着我的动作来,很简单的……”   韩非明全身紧绷着,大气也不敢出,死死盯着地面,“放开,我自己能行。”   毕夏稍微松了下手,就被他一把挣脱,“……老师,小心点啊。”   他话音未落,韩非明就扑通一声俯倒在地上,撑着地面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毕夏吓得赶紧冲过去扶他起来,搀着他靠着扶手站好,接着弯下腰,卷起他的裤腿检查伤势。   韩非明咬了咬牙,“没事,你让开,我还要……”   “老师。”毕夏抬起头来,皱着眉认真地看着他,“滑冰是很危险的,不能逞强。我之前就见到有人摔得头破血流,被担架抬着出去呢。”   “你倒好,教训起我来了?”韩非明睨了他一眼,“我看那边初学者鲜有不摔,也没有摔出什么事来。凡事不自己去摸爬滚打,光靠人扶着搀着,又能做成什么?”   老师这话实在是富有哲理,倒让毕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好吧,那老师,我先扶你一段,让你体会一下,然后你在自己练习。就算是修行在个人,但也得要师傅领进门嘛,你说是吧?”   “师傅领进门?”韩非明故作愠怒,在毕夏额头上弹了一下,“有出息,都当上我的师傅了?”   毕夏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恢复了理直气壮,“老师,这可是你叫我背的——‘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长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对吧。”   韩非明不禁展颜,“好一个术业有专攻……懂得学以致用,果然大有长进。好,就依你。”   “那好,老师,咱们要开始了——”毕夏说着,滑到他身侧,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抓着他的手臂,“放松,然后慢慢往前……对,没错,身体前倾……小心!”   正要一个趔趄跌到时,韩非明忽然感到他扶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手臂陡然收紧,整个人顺势靠在了毕夏怀里。   毕夏显然也被两人姿势的演变吓了一跳,有些怔忡地眨了眨眼,接着触电一样缩回了搂着他腰的那只手,“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的。”   韩非明微微喘息着,过了半晌才平复了心情,“既然不是有意,你又何必慌张?继续。”   本来以为,自从前世被强迫的经历之后,他一定会相当抵触与同性的肢体接触。但方才情景历历在目,他靠在毕夏身上时并不觉得不适,反而有种……   有种……   韩非明紧紧攥着拳头,虽然还由毕夏扶着,身体却再度紧绷起来,尽量减少着接触,不复之前的轻松自如。   毕夏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变化,虽然一脸委屈,但也处处小心,尽量不碰到他,只是教起学来不想刚刚那样带劲了。   他落寞的样子让韩非明想起在他不久前的话——“老师,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一个……一个影子吗?”   自然不是。   韩非明踉跄了一下,连忙伸手抓住了毕夏的手臂,却还是跪倒在了地上,本来就被摔得不轻的膝盖再受重创,一时间疼得说不出话来。   估计是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到了,毕夏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老,老师,你没事吧?”   好不容易能说出话来,韩非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别发愣了,拉我一把。”   “可是……”凑近了些的毕夏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老师,我怕又会……”   韩非明蹲坐着挪到了栏杆边上,扶着栏杆艰难地站了起来,再次挽起裤腿。膝盖上的伤痕已经泛起了一大片淤青,看起来有些吓人。毕夏着急得不行,拉上他就要往休息区走,“老师,还是不滑了,咱们去看电影吧,再这样摔下去不行的。”   韩非明一手紧抓栏杆,一手放下裤腿,摇头,“不,我要学会。”   “可是……”   “你扶稳一点,不就不会摔了?”韩非明说着,笑了笑,“就像刚刚那样。”   接下来的练习,两人又恢复了刚开始的那种比较稳当的姿势。毕夏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一路上都相当安稳。身体的意外接触不能说没有,但看到老师似乎不怎么在意了,他也就放下心来,只是心中还有一个仅存的顾虑,“老师……你真的不会介意吗?”   韩非明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感觉,正滑的起劲,闻言随意答了一句:“什么?”   毕夏却忧心忡忡,“我是说……我们被误会的那件事。”   韩非明正准备发力加速,闻言一个分心,脚下打滑,差点仰倒,“你,你为何提起这个?”   毕夏托着他的腰的手渐渐加大了力度,“因为……我看老师好像很不喜欢和我挨在一起的样子,就在想——老师是不是觉得很介意,所以想避嫌……”   “恐怕在意的人是你吧。”韩非明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为师教你的,都忘了吗?”   “我都记得。”毕夏弯了弯嘴角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是老师,不是这个的问题——我是没什么关系啦,但我不希望你……不希望你被人误会成不好的样子。”   “清者自清,你不必多心。”韩非明用平淡的语气结束了这个话题,“捉风捕影之事留给那些庸人去罢,咱们只管做好当下之事。”   清者自清……   话是这么说,但毕夏却还真不能保证自己就是那个“清者”。之前向周叔保证说他和韩非明“没什么”的自信,多半是从韩非明的态度而来的。老师绝不可能对他有感觉,所以两人当然“没什么”。但要是问毕夏自己的想法……要他发誓说他对老师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感觉,那他一定是不敢的。   这么久以来,毕夏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老师的感情是出于师生长幼之间的尊重,或者朋友之间的情谊,但内心的某一个角落,他是暗自承认着了的。   只不过,这个角落他从来没敢让别人看到过,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窥视。   被他带领着滑了几圈后,韩非明愈发轻车熟路,甚至放开了毕夏,自己滑了几步。虽然还是不敢在远离栏杆的地方滑,而且每滑上几步就不得不扶一次栏杆,但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十足的进步了。毕夏就在他后面不远处盯着他看,情绪随着他每个动作而起伏。   只要掌握了原理,其实也不算特别困难。韩非明又走走停停地滑了几圈后,终于可以放开栏杆,自如地滑动一段距离,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滑得相当谨慎,从不敢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因此很久都没有摔过跤了。毕夏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跟在他身后与他商量中午去哪里吃饭。   聊到一半时,场中央忽然爆发出一阵赞叹声,韩非明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刚刚的小姑娘单脚尖着地的旋转,速度极快,令人目眩又有些心惊胆战。   韩非明小心翼翼地滑向了场中央人群聚集的地方,欣赏着小姑娘接下来的花样,也忍不住随着人群一起发出惊叹之声。   毕夏站定在他身后,双手抱臂,酸溜溜地说:“切,这算什么。我比她可厉害多了。”   韩非明正被满眼的花式迷得眼花缭乱,闻言露出怀疑的神色,“当真?”   “当然是真的。”毕夏气鼓鼓地说,“不信你看。”   他说罢后退了一段距离,在空旷无人的一块冰面上表演起了比隔壁小姑娘还要齐全的花式,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变换舒展,在冰面上肆意遨游。   这边砸场子一般的表演也吸引了不少观众,时不时响起的喝彩声让毕夏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到最后也打算和那个小姑娘一样以高难度的旋转收尾。   他越转越快,韩非明看得起兴,向前凑了凑,却被冰刀尖绊住,朝毕夏身旁翻了出去。   围观的人爆发出惊呼,眼看着毕夏的冰刀就要划过韩非明的手指时,前者硬生生地转变方向避开,而自己却因为不自然地动作而飞了出去。   “咚”的巨响后,是一阵死寂。   韩非明颤抖着撑着地面坐起来,但双腿却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他脸色惨白,拖着沉重的冰鞋爬向好几步远处的那片血迹。   “毕夏?毕夏?”他用被冰面冻得僵硬发红的手指握住毕夏的手,心悸不止,“阿夏?你怎么样……”   毕夏毫无反应。他的脸色在从后脑流到脖颈的殷红衬托下格外苍白。韩非明搂住他,捧着他的脸,微弱的声音呢喃着,“阿夏,阿夏,阿夏……”   紧接着,声音爆发出来——   “来人啊!谁来救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撒下了一盆巨大的狗血【捂脸】 小剧场: 韩非明:毕夏!毕夏!来人啊! 众人:…… 下一句是不是就要“宣太医”了。 ☆、只是一个影子      韩非明坐在手术室的门外,靠着冰冷的椅背,涣散的目光随意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   刚刚有人来对他又是出血又是颅内压的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话,接着遗憾地说……说通知一下家属吧,说不定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他问。   那人只是叹息,却没有回答,只是匆匆地离开。   毕夏的手机很可能是在摔倒的时候掉出去了,找遍了他全部的随身衣物都没翻到。韩非明没存周先生周女士的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得到他们。   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半晌后,他身体前倾,撑着额头,用力地积压着太阳穴。   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弄明白……究竟,来得及什么。   十几分钟后,一个阴影挡住了走廊间惨白的灯光,“非明。”   韩非明放下手,吃力地抬起头来,“敬之,你总算是来了。我只有你的号码……”   一语未完,泪先满面。半晌之后,他才哽咽着说出话来:“敬之,你……可曾听我的嘱咐,打通了周先生他们的电话?”   罗恭坐到他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掏出纸巾,帮他擦着眼泪,“打通了。周舒周怡他们两个正在外地出差,已经订了机票,会连夜赶过来。”   韩非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听起来像是……“太迟了”。   “不会迟的。”罗恭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而可信,“更何况,迟一点更好。等他们两位回来的时候,阿夏估计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也就省得他们担心一场,对吧。”   韩非明只是摇头,虚握的拳头颤抖着。   罗恭见状叹了口气,放开了他的肩膀,“非明,你这样折磨自己,就能让阿夏度过危险吗?”   韩非明深呼吸几次,擦干了满脸的眼泪,终于克服了颤抖着的哭腔,声音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要来?”   罗恭微笑,“你在说什么呀,非明。不是你打电话叫我来的吗?”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没有别的办法。”韩非明说,“但你却有选择的余地。——为什么要来?别说什么兄弟情深,你与毕夏的关系多糟,我也并非不知道。”   罗恭保持着微笑,“为了你呀,非明。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韩非明抬眼看着他。   良久。   罗恭败下阵来,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好吧,你总是这样,就不能偶尔给我留一点浪漫的余地吗?”   韩非明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快说吧。究竟是为什么?”   罗恭说:“毕夏想让自己变成罗家的合法继承人之一,这就导致了我和他绝不可能永远是朋友。但实际上……也没有必要一直是敌人。”   韩非明皱眉。罗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想与毕夏联手,可能还存着想拉拢韩生的心思,极有可能是为了对付他的兄长罗友。   或许此时他们的势力比起之前有所涨落,再不复均衡的局面。   “我想知道你犹豫的理由,非明。”罗恭再次放柔了声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如果能与我合作,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毕夏都是最好的选择。说实话,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毕夏永远也无法获得罗家的认可。但如果有我做盟友,一切就不一样了……”   韩非明推开他扣在自己肩骨上的手指,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疏离感,“我不想参与你们的纷争,阿夏也不想。”   “非明……”   “如果阿夏这回能挺过去,我定不会再勉强他参与此等于己身无益、他又不愿做的事。同样——也不会让别人勉强他。”韩非明说着,站了起来,扯出一个笑容,“你能赶来,我很感激,也仅限于感激而已。”   这显然是逐客令了。罗恭的脸色有一瞬的阴沉,但很快恢复了原状,“非明,我等着你明白过来的那一天。”   他说罢起身离开,没一会儿,身形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而韩非明瘫倒在躺椅上,自觉周身冰凉。   ·   在混混沌沌中,毕夏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场景。韩非明站在毕家的门口,而他站在楼梯上,穿着有着卡通图案的幼稚睡衣。   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相遇。那时他仍把自己掩饰在伪装背后,假装一个天真的孩子,观察着、试探着。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自己撕开这层伪装,对这个叫韩非明的男人推心置腹。   也没想过,他会为这个人的举手投足而或紧张、或欣喜。更没想过……当这个人离他而去时,他的绝望、疯狂和那种不惜一切也要把人找回来的渴望。   他在韩非明面前,永远存不住任何心思,就好像一汪清水,一眼看过去就能窥透所有秘密。而韩非明……   他现在甚至不能确定——对韩非明来说,他究竟算是什么?   一个……一个影子吗?   但失去意识之前,那个人怀抱的触感仍然存留在他的记忆中。韩非明呼喊着他的名字,语气中的焦急又那么真实……   那么究竟,他算是什么呢?   “有意思。”   一个声音说。   毕夏一下子警惕起来。自从陷入这样的混沌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接收到外界的声音。   不过……与其说是外界传来的,这声音似乎更像是生成于他的意识中。   不,不是吧?摔了一跤之后他的第二人格解锁了吗?   那个声音继续说:“你想了解韩非明吗?”   “或者……换个说法,你想知道他对你隐瞒的真相吗?”   你是谁?毕夏想。   “我?”那声音嗤笑一声,“我是个来找乐子的人。”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没有让你听我的,小朋友。你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我再问一遍……你想知道韩非明对你隐瞒的一切吗?”   不想。如果想的话,我也会自己找他问清楚。   “你的想法真有意思,小朋友。不过我常常遇到这样的人,最后他们都还是顺从了内心的渴望……”那个声音顿了顿,“你要想好,我将要告诉你的,是韩非明绝不可能向你坦白的东西。很简单,坦白之后他就会死。”   会死?   毕夏一下子紧张起来。   为什么会死?要是你告诉我的话,他也会死吗?   “只要你不把我的存在透露给别人,他就不会。”那个声音说,“明白了吗?这是你知道真相的唯一机会。今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他会死?   “如果你听我讲完,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声音笑了几声,“我说过,我是个来找乐子的人。我觉得这样能找到乐子,就这么简单。”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说他会死。   又是一声轻笑,“天行有常,他若要逆天而行,自然会招致祸患。”   毕夏有些不耐烦了。就知道这样说些玄妙的话,能解决他什么问题?   “言归正传吧。你还记得你最初为什么要让韩非明住进你家吗?”   当然。   那时韩非明遭遇车祸,他们推断是罗恭做的手脚。本来想坐等韩非明告倒罗恭,却没想到这个受害者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他们这才想了这个办法,准备接近韩非明,弄清楚他不愿意起诉罗恭的原因。   “实际上,韩非明在车祸时就已经死了。”那个声音说,“你之后所认识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死了?另一个人?   毕夏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艰难地体会着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说……韩非明已经死了?我看到的是另一个人?是谁?这怎么可能呢?   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过了不久,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副画面。画面从朦胧到清晰,最后定格在肮脏的小巷中,一个蜷缩着的孩童身上。   画面逐渐拉近,毕夏看清楚了。   那是……他的脸!   尽管只有三岁,但毕夏还是能清楚的意识到,这是他没错!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扶着墙壁逐渐向他走近,脚步虚浮。小童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衣服中掏出一块干瘪的馒头。   “跟我待在一起,好吃的,天天给你。”   小童看着那少年,干裂的嘴唇蠕动着。“留下来陪我。”   “留不留?”   少年惊讶地望着那块馒头,许久后,接了过来,露出笑容,“好,留。”   画面定格,接着逐渐消散为一团白雾。声音再度出现,“那个少年,你觉得像谁?”   毕夏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后,他愣愣地想——像谁?   “你最清楚不过了。”   像……韩非明。   “那个人就是你所认识的韩非明,只是还不叫这个名字罢了。”那声音说,“他是韩明 ,递给他馒头的那个叫毕寒。”   画面再度出现。   毕寒恭敬地端着一杯茶,向座上板着脸的韩明欠身,“先生,请用茶。”   越来越像了,简直让人……没法再自欺欺人。   一连串画面像走马灯般连续闪过。毕寒与韩明朝夕相对。毕寒在韩明看不到的角度收敛乖巧与温顺,露出阴狠的表情。韩明在毕寒看不到的角度放柔紧板着的脸,露出微笑……毕寒逐渐长大,与韩明联手,党同伐异、勾心斗角,终于在费尽心力以后,重新迈入那道宫门……   毕寒身着朝服,走上宝座。韩明满含笑意,叫他……“陛下。”   陛下。   毕夏忽然很想笑。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是爸妈恶搞的结果,但这么想笑还是头一回。   原来他的存在,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韩非明看着他的脸时,叫的究竟是谁?   他一直有种模糊的感觉,觉得自己只是个影子而已,却没有想到……事实如此。   他就是个影子。   毕寒的影子。    ☆、我帅还是他帅      画面定格在韩明看向毕寒的笑容上,接着逐渐消散,并没有再度出现。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为什么韩非明会和以前截然不同,他身边为什么总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人,再到为什么他被匕首割破颈动脉之后,还能毫发无伤地醒来……   甚至于那个他一度以为只在自己梦境里出现的“未济仙人”,恐怕也跟这个有关吧。   “你猜的都没错。”那声音说,“韩明后来含冤而死,为了了断这桩恩怨,上天特许阳寿三纪,安在了那个车祸而死的韩非明身上。恩怨司派八卦仙人来到他身边帮他完成任务,这就是你所多次看到的那个阿飘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怎么会对这些事如此了解?   你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地继续自作多情下去,该有多好……自作多情地觉得老师的笑容、老师的温柔都是为了他而展现的,该有多好……   “你现在快死了,只有我能帮你活下去。”那声音说,“可我不想就这么让你简简单单地渡过难关,这样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你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死在最后的记忆中,那个怀抱,那个焦急的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知道了一切,却宁可自己真是个智商只有三岁的傻子。   “记住,不要把我的存在告诉任何人。”那个声音笑了几声,“不然……韩非明的三纪阳寿既是他人赋予,自然也有收回的可能。”   收回?你——   毕夏忽的感觉头部一沉,像是撞到了水面上,接着,他睁开双眼,大口喘息,发现自己正戴着氧气面罩,手臂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管子,侧头一看,心电图的线条规律地上下浮动。   设备检测到他身体情况的变化,及时地发出了讯息。不一会儿一班医生护士赶到,检查了他的各项指标。   没有看到韩非明。好吧,这是当然的,他进不了无菌病房。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在着急吗?   或者不如说……他是在为了谁在着急呢?   毕夏想着想着,闭上双眼。等他再度睁开时,环顾着他的已经不再是刺目的白色和冰冷的医用设备。布置精心的高级病房有着色调柔和的床单,床头柜上的花瓶中摆着无刺激香气的鲜花。而那个人……   韩非明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正在半梦半醒中,手上拿着的削皮刀几次险些掉落在地。   毕夏想对他说的话实在太多——质疑、诘问、埋怨,甚至表达恨意……但是,所有的问题都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韩非明瘦了很多,原本就不太合身的上衣现在更是十分松垮,双眼下的阴影很重,显得整个人格外憔悴。   如果说……他假装不知道呢?   毕夏被自己内心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他假装不知道,那这样的关心、在意和温柔,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享受下去了?   哪怕韩非明眼中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哪怕……他只是一个影子?   韩非明又一下点头,手中的削皮刀滑落在地,发出的清脆声响让他陡然清醒,睁眼一看,便正对上毕夏的目光,顿时欣喜道:“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毕夏随口应答了一句,接着继续痴痴地盯着他看。   这目光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让韩非明不禁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该不会是摔出什么问题来了吧?   毕夏终于摇了摇头,恢复了正常,“老师……我睡了多久?”   “今天已经是初十了,你还真能睡。”韩非明说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但睡过了整个年假,还预支了五天。”   毕夏的打趣看起来有些勉强,“啊?不是吧?那清明端午是不是没假放了?”   韩非明轻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他说着就要把手收回来,不料却被毕夏一把抓住。   “老师……”片刻的沉默后,毕夏再一次流露出了那种痴痴的表情,“你对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韩非明想要缩回手来,却被他抓得更紧,“阿夏,你忽然怎么了?”   “你不再叫我毕夏了。”毕夏叹了口唾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只是忽然发现,这个名字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难免有些滑稽,所以就换种称呼。”韩非明皱了皱眉说,“你若是不喜欢,我再换回来就是。”   “不,我很喜欢,只是……”毕夏笑了笑,接着转移了话题,“老师,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事呢?”   韩非明看着他,抿了抿唇,许久后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接受得了,是否会相信……我不是韩非明。”   毕夏一副震惊的神色,韩非明只当他是被自己的话惊吓到,殊不知他想的却是——   老师原本就打算把一切和盘托出吗?   但,但这样的话,他不是会死吗?   他明知道会死,却还是要对他说出真相?   眼看着韩非明还要继续再说下去,毕夏吓得连忙打断他:“老师!我不想知道了,你千万别说!”   韩非明愣了愣,“……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事在瞒着你吗?”   “确实是这样,但是……”毕夏咬了咬牙,“你就不怕随便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韩非明笑了笑,“总有后果,也是由我来承担。你就不必管那么多了。”   怎么能不管呢!   毕夏松开他的手,看向天花板,故作冷淡地说:“反正,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不要说了。”   韩非明面色稍僵,却真的没有再说下去。他从床头柜的水果篮捡起一个苹果,用手上一直握着的水果刀削起皮来。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落寞。明明打定主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的毕夏在偷瞄了他两眼之后还是忍不住说:“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被磕傻了,所以消化不了太多费脑子的事,啊哈哈。”   可能是他的语气有点生硬,笑声太不自然,这句话本来打算是补救的话反而起了反效果。韩非明放下苹果,看着他,“你……知道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并没有给毕夏留下反驳的余地。   片刻后,毕夏偏过头去,勉强笑了笑,“我果然还是没办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韩非明苦涩一笑,“什么时候?”   想起那个声音的警告,毕夏含糊地说:“不久前。”   韩非明的脸色显得更为苍白了,“你……知道了多少?”   “全部。”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声轻响,韩非明呆呆地靠上床头,像是在寻找支撑,“对不起。”   毕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但这绝对不是“没关系”的意思。   “对不起。”韩非明搓揉着眉骨,“我本来想,如果能由我来告诉你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这么……”   “无论是谁说,”毕夏有些生硬地打断他,“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沉默半晌之后,韩非明的脸色比刚刚更加发白,“你的指责没错,对不起。”   毕夏看向他的眼睛,“老师,我不想听对不起。我只想听你的真实想法……我想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谈。”   韩非明并没有立刻接话。他显得有些窘迫,看样子像是在组织语言,但内心是一片空白,似乎思考的能力也同全身的力气一起被抽走了。   毕夏稍稍叹了口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反应比他之前想象中的要冷静很多倍。“老师,你知道吗,在最初知道那个秘密的时候,我并不是生气,而是失望……因为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这么差劲的事来。”   韩非明下意识地用力咬着嘴唇,又过了几秒钟才说:“是我的错。”   “但是,老师,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解释。”毕夏抓住他的手,“之前我因为任性和鲁莽误会过你,伤害过你……我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所以,老师……你能回答我吗?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韩非明动了动手指,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是我的学生。”   “和那个‘陛下’一样的吗?”   “不一样。”韩非明从刚才起就有些涣散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决起来,“你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或者不如说,除了样貌以外,毫无相似之处。”   “那……”毕夏说,“那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他?”   “我不敢保证说从来没有。”韩非明坦诚道,“但是我可以发誓,我从未有意如此。最初几周较为严重,但现在基本不会。可能……有时会有联想,但绝不是混淆。”   “那以后呢?”   “以后……”韩非明决绝道,“也定不会再联想。”   毕夏保持与他对视的姿态,神情肃穆,“最后一个问题。”   从韩非明的眼中读不出一丝心虚或试图掩盖的痕迹,那堵横在两人面前的高墙似乎在渐渐变得薄而透明,仿佛正在融化的冰面。“我帅还是他帅?”   韩非明一愣,旋即忍俊不禁,“……你呀,小孩子心性,真是没长进。”   “谁说的,我这么成熟。”毕夏眨了眨眼睛,“这回我真的像我发过誓的那样,好好地保护了你。”   韩非明想起跌到时差点削去自己手指的冰刀,还有毕夏摔落在地时的闷响,笑容僵住,忽然心悸起来,平复半晌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下次再不可如此胡闹。若要保护我,先保护好你自己才是正经。如果你再这样不顾惜自己……可是要罚抄的。”   “喂,老师,你不要转移话题,到底是我帅还是他帅?唉,不会是我太帅了,害的老师不好意——啊啊啊老师,我是病人!病人啊啊啊!”   曾经将两人分隔开来的高墙最终变成了一道透明水幕,尽管依然存在,但只消向前一步就能穿过。两人心中各自留有隐私和秘密,却能隔着薄薄的水幕相视而笑,穿过水幕的手也能握在一起。   或许韩非明会满意于此,但毕夏内心却有种模模糊糊却相当坚定的想法——他绝不会到此为止。    ☆、老师的好基友      毕夏性命无忧,但还需要再卧床休息。这期间周叔周姨来过很多次,一次就待大半天。尽管向他们转述时毕夏已经大大减少了当时的危机程度,让他们以为实际上这只是普通的磕磕碰碰而已,但他还是被周姨各种搓揉,多次差点被勒死在她怀里。   虽然有人探望有人关心确实挺不错,但毕夏还是觉得每分每秒的高压关切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周叔他们公司里还积攒着一大堆不能耽搁的事,于是他说服韩非明,提早办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在医生的保证下,周姨勉强相信了他“绝对没问题”的说法,这才带着周叔依依不舍地走了。   终于回到家里,韩非明将被这几个星期的各种用品塞满的背包放在沙发上,喘息着揉搓酸痛的肩膀。   毕夏见状,抬起手来帮他揉着,“真是的,老师,都说我来背就好了。”   “伤口刚稳定下来,别胡闹。”韩非明任他揉着,轻笑,“再说了,你这副小身板,也并不比我壮实多少。”   “谁说的?”毕夏受到极大的质疑,连忙低头检查自己,还弯了弯胳膊,“你看,明明很有肌肉。”   韩非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对。”   他说完后,提起沉重的背包进了房间,准备将里面的杂物一一收拾出来。而自觉受到敷衍的毕夏则站在原地,受挫地继续弯曲手臂。   ……嗯,好吧,似乎确实并没有什么肌肉。   韩非明刚刚关上房门,转过身来时,只见八卦仙人正悠闲地蹲在他床头嗑瓜子,瓜子壳撒了一床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给我下来!”   八卦仙人哈哈笑着跳下床,大手一挥让一干垃圾全部消失,“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你……”韩非明叹了口气,“需要你时,永远不见人影。一等到不需要你了,就出来给我添麻烦。”   “谁说你现在不需要我了?”八卦仙人摸了摸下巴,“关于毕夏的那件事,难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韩非明瞟了他一眼,接着慢吞吞地将脏衣服袋子从背包里拉出来,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些天出去,有什么成果吗?”   八卦仙人闻言垂头丧气道:“哪有什么收获?顺藤的瓜摸了一遍又一遍,瓜皮都磨亮了,还是找不到。看来这个反派大Boss实在是法力高强,连本大仙都挑不出他一点破绽。不过……”   韩非明挑眉,“不过?”   “你家小徒弟倒是我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口。”八卦仙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话说,你不觉得他忽然间什么都知道了这一点很可疑吗?你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吗?”   “我自然问过,只是……”韩非明想起后来的几个星期中他问起这件事时毕夏的反应,皱了皱眉头,“他似乎不愿意说。”   “这就对了。”八卦仙人打了个响指,“他莫名其妙地知道了一切,又不愿意说,肯定是有人暗中告诉他,又威胁他不准说出去。”   韩非明眉头更紧,“难道,正是你所说的那个人?”   “对头。”八卦仙人满意地继续摸起了下巴,“如果我能好好跟你家小徒弟谈一谈的话,说不定这个顺藤的瓜能被我摸着呢。”   这听起来的确可行,但不知为何韩非明忽然有些犹豫,“你……先不提这个,你是从何时得知阿夏已经知道一切的?”   “就在你们俩长谈的那天呀。”八卦先生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翻出一个常见于小女生书包里的小镜子,在韩非明面前晃了晃,“你看,我可是有特殊方法的。”   韩非明不满地瞟了他一眼,“那你为何不早些出现。”   “废话嘛,要是我在早一点出现的话,你们俩这几周的二人世界不就全被我给破坏了嘛。”八卦仙人说着,扯住了他的脸颊捏了捏,“二人世界哦,高不高兴啊小明明。”   韩非明一把打开他的手,“什么‘二人世界’,我料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八卦仙人得逞后哈哈大笑,“你才是电视剧看多了呢明明,连二人世界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现代汉语水平提高迅猛啊。”   韩非明干咳一声,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挂置的锦囊,忽然间想起两件事来,顿时脸色稍变,“你走之后,我二人联系断开,这可是你做的?”   “断开了?”八卦仙人收敛了笑容,凑近他将那个锦囊上下摆弄一番,“按理来说不会啊,难道是死装逼太小气了,发给我破烂货?卧槽还真是,这型号连接不了天界和人间的,我一到天界就断了。死装逼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欠扁,下次回去看我不收拾他……”   “还有一桩事。”八卦仙人看起来并不觉得此事严重,韩非明却不能放下心来,“我忽然想起,在我上回被人绑架,受伤昏迷之时——有人在说话。”   这回八卦仙人终于收回了不当回事的轻松神色,皱起眉头,“说了什么?”   “那人说到‘毕寒’一名,还说若是如何如何,毕寒的魂魄就会消散在天地间。”韩非明说,“那之后,我就愈发觉得神智不清,但脖颈间的痛楚却在逐渐消散,所以我就担心……”   八卦仙人沉默半晌,接着简短地说了一句“我查查”,随后便埋头猛戳他那手机的屏幕,很久以后才再次抬起头来,脸色却已经不那么好看了,“毕寒自杀了,就在你死后不久。”   韩非明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掌在胸口压了压,试图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所以,毕寒是被你所说的那个人……”   “那个人,他恐怕是在针对我。”八卦仙人摸了摸下巴,只是这回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按照现在已知的情况,毕寒的事是最早发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是……”   他说到后面,完全变成了喃喃自语,随即猛然抬起头来,“明明,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吗?我刚离开不久,你就被人绑架,差点丢了性命。”   韩非明神色凝重,“记得,你上回说你的宿敌声势正盛,正想抓你的错处,所以回天界去避风头去了。”   “这回也是,我刚离开不久,毕夏就差点摔死。”八卦仙人说,“而我顾得上看你们情况的时候,毕夏已经醒过来了。”   韩非明似乎体会到了他的意思,“想对付你的,可是你的那位宿敌?”   “那种小喽啰,说的好听是宿敌,说的不好听就是个找茬的,他肯定对付不了我。”八卦仙人说着,再次陷入沉思,“难不成是他……雾草他早八百年前就进去了怎么可能……但是……”   那神情难免有些吓人,连旁观着的韩非明都不禁紧张起来。但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管他呢,你说是吧,明明。还是你的春联说的好呀,‘半无纷扰入蓬门’。以后我就待在这蓬门里,再也不出去查那些费脑的破玩意儿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要是有人执意要找我的麻烦,就让他们慢慢找过来再说。”   见他神色再次轻松起来,韩非明也略微放下心来,展颜而笑,“如此甚好。你可还需要问阿夏什么吗?”   “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怕我装鬼吓唬他吧?还是怕你家阿夏受了谁的威胁,说出来会惹麻烦?”八卦仙人恢复常态之后,又嬉皮笑脸起来,坏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果然谁家的谁心疼,啧啧啧,虐狗哦。放心吧,我既然都不想追查这件事了,肯定不会再去找他啦。”   ……才怪呢。   当天晚上,毕夏躺在床上时,感觉忽然袭来的困意有些不同寻常,但还是打了个哈欠,翻身,把这归结于家里的床实在太过舒服的缘故。   而刚一睡着,他就又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说——以梦境的标准来看,眼前的画面似乎太过清晰了。   再比方说——他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个梦。然后,这样的怀疑也消失了。梦境与真实的那道界限扭曲而模糊,最后消失。   韩非明和罗恭正对坐着交谈甚欢,觉察到他的存在后抬起头来,微笑,“阿夏,我们在一起了。”   “老师?”毕夏连忙向前,但从小步迈进、大步前行,最后到飞奔,他和韩非明之间的距离却一点也没有缩小,“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罗恭搂住韩非明的肩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谢谢你成全,阿夏。非明现在很幸福。”   毕夏跑得精疲力尽,但还是接近不了他们分毫,气得停下脚步粗喘着大喊:“罗恭你大爷!有种你过来!”   韩非明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样不好吗,阿夏。我本来以为你会祝福的。”说着,他又露出微笑,“我现在很高兴呢。”   罗恭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嗤之以鼻道:“你看非明自己都这么高兴,你有什么好生气的?还说什么‘尊重老师的决定’,真是不可理喻。”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毕夏陡然一僵,意识到他没法反驳这句话。   他之前不是常常这么告诉自己吗——只要老师高兴就好,尊重老师的决定……既然连老师自己都觉得高兴,那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韩非明抚着罗恭的背说:“谢谢你,阿夏。我还会继续做你的老师的。”   那他究竟是在气什么?   气什么?   理智给不出相应的答案,而感情上,毕夏则完全不想回答。他只是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抬起头来时脸上神色毅然,“老师,我不想打搅你们,但至少给我个机会,让我说出这句话来……”   韩非明笑眯眯地看着他,“快说吧,阿夏,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老师……”毕夏感觉自己的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我喜欢你。不是学生对老师的敬爱,是——想跟你在一起的那种。”   韩非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整个人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毕夏没有想到,他真的说了出来,承认了那个一直被自己强行压制的真实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哪天罗恭惹你生气,就来找我,我保证打得他爹都不认识——”   他话音未落,罗恭和韩非明就一起消失了,笼罩着三人的朦胧背景也逐渐消散,毕夏猛然睁眼,只看到了白花花的天花板。   他揉着额头,坐了起来,梦里的记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逐渐退却,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心情意外地平静。说实话,他没有为自己的行动而惊讶,这与是不是在梦境中无关。就算是现实再重演这一幕,他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庆幸的是,老师并没有真的和罗恭相亲相爱。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他真的要像刚刚那样放手吗?如果真的有一天……   “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恐怕这一天不晚喽。”他耳侧忽的响起了一个慵懒的声音。毕夏急忙转头,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长发男子正躺在他身旁,撑着头打了个哈欠,注意到他的目光后愉快地挥了挥手,“哟,夏夏,你好啊。”   ……卧槽?   毕夏努力保持冷静,“您是……”   “八卦仙人。”白衣男子坐了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你老师的好基友。”    ☆、只取一盆饮之   自称八卦仙人的白衣男子挖了挖耳朵,打了个哈欠,“嗯,明白了吗?”   这么言简意赅的解释,要怎么才能明白啊……   毕夏无奈地说:“你是八卦仙人,老师的基友,然后呢?”   他说到这儿时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之前时不时在老师身后看到的那个白色的影子,“……等等,难道你就是……”   “对于我的身份和出现在明明身边的原因,你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八卦仙人放下掏耳朵的手说,“因为本大仙可不是汝等凡人能窥探的存在,啊哈哈。”   喂,这明显只是个画风清奇的中二病吧。   毕夏说:“我刚刚的梦境是你弄出来的?”   八卦仙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你小子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嘛,不错,看来本大仙可以把明明托付给你了。”   毕夏被他轻飘飘的语气弄得十分恼火,“什么托付不托付的,我……”   “你想反悔?”八卦仙人面色陡然一沉,“你敢说你不爱明明了?”   “没有。”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说“托付”,似乎太重了。毕夏懊恼地想,他现在连老师的心意都无从得知,更何况被“托付”。   八卦仙人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也早就有这种想法了。你不就是个小娃娃吗?明明他那么优秀,怎么看你也跟他没什么西皮感。”   这厮的话直戳痛处,毕夏憋了一肚子火,却只能承认这些话都没错。就算他再怎么不甘心,事实就是事实。   “喂,小子,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八卦仙人伸手在他眼前夸张地晃了起来,“魔障了?喂,喂……”   毕夏心情烦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得到反应的八卦仙人抽回手去,收回了轻松的表情,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身体前倾,“我想说——你到底想不想把明明追到手?”   毕夏愣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说这个干什么?”   “别管,你回答就行。”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脸憋得通红,声音沉闷,“想。”   “真的想?”八卦仙人上扬的语调显示出质疑与试探,“不会知难而退,不惜一切代价?”   这回毕夏没有犹豫,“对。”   八卦仙人看着他,忽然打了个响指,露出满意的笑容,“嘿,你小子现在虽然不怎么样,但这个眼神儿不错,值得栽培。”   “栽培?”毕夏皱了皱眉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等等,你为什么要帮我?”   说起来,对方忽然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自称是老师的朋友,却没有给出一点证据,紧接着就单方面宣称要帮他……这不是很可疑吗?“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被毫不客气地诘问之后,八卦仙人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小同志的革命警惕性很强啊。我还真就怕你愣头愣脑的,一听到要帮你追明明,立马什么阶级敌人都放进来了。来来来,你不是要看证据吗,凑近一点,我给你看——”   他用食指在腰间挂着的锦囊戳了戳,继而用甜腻腻的语调拖着长声喊:“明明……”   他很快得到了回答。韩非明的声音传了出来,听起来毫不客气,而且还带着司空见惯的熟稔,“何事?”   “没事。”八卦仙人继续腻歪道,“就是想你了嘛,么……”   他的“么哒”还没说完,锦囊中便传来一阵仿佛是信号不好时的“嗞嗞”声,最后在“啪”一声过后戛然而止。   “看,明明。”八卦仙人捅了捅失去原先光泽的锦囊,过了一会儿它才重新放出不易察觉的柔光,“如假包换吧。”   果真是老师。毕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你们俩关系真好。”   八卦仙人得瑟道:“那可不是,我和明明谁跟谁啊。”   “你平时……”毕夏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酸溜溜的,“也是用那种语调跟他说话的吗?”   “当然不是,本大仙是那么轻佻的人吗?”   ……   你是啊。   八卦仙人显然也读到了他内心的想法,满脸不爽地捏住他的脸扯了扯,“喂,臭小子,你到底想不想追明明啊?废话那么多。”   “我会凭自己的力量……”   “闭嘴臭小子。”八卦仙人松开他,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打量他一番,叹气摇头,“等你自己来,明明早就被罗恭给追跑了。”   毕夏揉着脸,郁闷地意识到他说的没错,“那怎么办?你能帮上什么忙?”   八卦仙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我最接近任务目标,能对其产生极大的影响。”   毕夏凑近他,“比如?”   “吹枕头风。”   ……虽然很想给他一巴掌,但小不忍则乱大谋,毕夏劝服自己保持微笑,“还有呢?”   “我掌握第一手的信息,能帮你制定有效的战略。”八卦仙人继续说,“比如——”   本以为他又要耍宝,却没想到接下来的提议听起来还真有点用处。毕夏听着听着,陷入深思。   战略一:施展才华。   八卦仙人痛心疾首道:“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你却要靠才华,这就是你追不到明明的差距啊!”   “闭嘴。”   具体措施:装逼。   晚餐桌上,毕夏舀起一勺红豆粥,看向韩非明,语气深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入骨……嗯,入骨……”   看着他越来越窘迫的神色,韩非明无奈地叹息道:“入骨相思知不知。”   毕夏,卒。   迅速满血复活后,他再次舀起一勺红豆粥,语气更加深沉,“老师,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盆饮之。”   “嗯。”韩非明的目光更加无奈,“你真能喝。”   毕夏,复卒。   最后还是八卦仙人看不下去,提前终止了这一行动,并开始了一番更加适合国情的战略部署。   战略二:强健体魄。   八卦仙人唉声叹气地说:“你呀你,没文化不说还不会装逼,没颜值不说还没有身高。话说回来,给我看看你有肌肉吗?……嗯,也没有。”   “闭嘴。”   而至于具体举措……   “老师,我去找亮子他们玩儿,晚上会按时回来做饭。”   韩非明正斜倚在沙发上看书,闻言“嗯”了一声,继而翻过一页。大门关上的声音掩盖了翻页的沙沙声。   毕夏出门去找朋友——这样的事已经成了这半个月来的常态了,但韩非明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却愈演愈烈。   如果是年前,就算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他也决不会容许毕夏整天出门游乐,顶多答应他看看杂书而已。但自从毕夏受伤之后,他便总有些患得患失,面对少年恳求的眼神时再不能像此前那样狠下心来拒绝。   只是……   他与那位“亮子”成天待在一起,丝毫不腻。不知究竟有何乐趣,能让人日日沉迷、乐此不疲。   韩非明捏着书页的手指陡然发力,在边角压出了一个淡淡的凹痕。   问他时他又不说,神秘兮兮地,像是在对韩非明隐藏什么秘密一般。虽然也担心他学坏学野,但每日毕夏都按时回来,在家时读书学习表现也并无退步,甚至可以说是有所长进,韩非明也就无从怪罪了。   而且,也不知怎么的,这半个月来,毕夏给他的感觉,似乎与之前相比有着微妙的变化。至于具体是哪方面的,韩非明也一时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他似乎没那么像个孩子了。   这本是件好事。但此等变化,既不在他掌控之下,也不是因他而起,甚至连具体细节也未可知,让韩非明多少觉得有些焦躁不安。   或许是他多心,亦或许是他掌控之欲太强……但韩非明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合上书本,起身向毕夏的房间走去。   毕夏这些天来总是躲在房中,神神秘秘的,他一进来就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是在心虚什么。韩非明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后,握紧把手,推开门。   房中有些凌乱,却还不算太邋遢。想必毕夏心虚并非是为了藏拙。韩非明走入房门,四顾一番。粗看之下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书架似乎比记忆中丰满了一些。   韩非明从右到左仔细看过,发现除了他给毕夏留的任务以外,还多出不少封面奇丑无比的新书来。他好奇心起,辨认书籍上的文字。   “魅力好男人——三十天速成高富帅”“如何正确健身——健美教练教你三十天练成迷人体魄”……   诸如此类,大概五六本的样子,散布在书架的各个角落。韩非明眯起双眼,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毕夏阅读的时间大大增多了。   真是,成何体统?   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抬手扶落正经书旁的灰尘时又碰到了一张奇怪的卡片,中央写着“某某健身馆年卡”字样。   健身馆他倒是知道。只是从没想过,原来毕夏鬼鬼祟祟瞒着他,是为了去那里。怪不得最近的晨跑他跑的越来越快了呢。   好他个毕夏,现在翅膀硬了,连老师都敢瞒?   韩非明沉着脸将卡放回原处时,忽然心念一动,走到之前发现毕夏画作的地方,弯下腰来探寻一番,果然在床下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摞纸。   他将那摞纸拖出床底后,抱起来翻了一翻。上次他说看到的几幅红梅之后,便是铅笔画的逼真肖像。从头翻到尾,幅幅都有韩非明的踪迹。右下角还签着日期,证明了过年之后毕夏没一天是闲着的。   不过是信手涂鸦,恐怕也未尝专门训练过,毕夏就能画成这样,也着实不易。韩非明的手指在画中人的脸上轻轻拂过,继而看着指肚上发银的铅痕,若有所思。   韩非明此前曾经提议要为毕夏找为绘画老师,但却被对方一口回绝。问他原因时,他解释说自己早有这等打算,只是周叔周姨反对,说这是不务正业,不让他学。听到这样的说法,韩非明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心中仍旧存留着这个念头。   前世他也酷好书法画技,同样被父母驳回,只能在读书之余偶尔练练。重来一世,他对所谓“正业”实在不报好感,转而觉得心头所好才是最值得追寻的。   韩非明又瞟了眼书架上成排的对毕夏来说太过枯燥的书,稍叹口气,第一次想到——或许是时候该放松管教,让他自然地……   “非明?”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韩非明连忙转身,面对房门。只见罗恭正站在门外,面带笑容,“门没锁,我就自己进来了。看来阿夏不在。”   韩非明皱着眉,向他走了过去,“你来做什么?”   片刻后,罗恭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他正色道:“我有些事想要跟你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会进行神展开…… 不,仙展开【认真脸】 为响应五一劳动节,接下来将一更一万三天2333 然而真相是,神展开太羞耻了,赶紧一次性发完,说不定收藏不会掉的那么厉害【或许并不】 2333 ☆、手足自古相残      八卦仙人大大咧咧地走进办公室,然后一把拉开椅子,坐在了办公桌那一侧的男子对面,“喂,死装逼,发讯号把我叫回来干啥?”   这间办公室的实际来头远没有它看起来的那样普通。天庭行政部辖下的恩怨司司长抬起头来,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我自然是有事才会叫你。”   “呿,少给我故弄玄虚了死装逼。”八卦仙人挠了挠耳朵,“到底是什么事?”   司长瞟了他一眼,“你之前抗命、泄露天机,这些麻烦我都帮你一一挡下了。上回你故意毁坏天书,我也给你配了一个新的过去……”   “哦对,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谢谢你了。”八卦仙人打断他,掏出大屏智能机,笑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比以前那个破玩意儿不知道好用多少倍。谢谢了啊。”   此时,司长不苟言笑的冷脸上才流露出一丝愠怒,“你究竟知不知道这回的问题有多严重?”   八卦仙人的笑容垮下来,怏怏地将手机收了回去,“能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个那个天条司的司长看我不爽,想找我的茬罢了。”   “你明知道他只是个傀儡,真正想跟你作对的另有他人。”司长说,“上次你被解除职位,就是天条司司长控告你玩忽职守泄露天机的结果。但哪个片区长不是如此呢,你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专抓着你不放?现在你管着的片区底下发生了多起异常的事件,你的任务目标韩非明身边发生那么多怪事,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为何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   “行了,死装逼。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八卦仙人无奈地说,“就我倒霉,我认了行不。”   “不是倒霉。”司长皱眉,“是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似乎两个当事人都再明白不过了。沉默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八卦仙人才再度开口说:“那个疯子?他早八百年就被关在牢里了,哪儿能出来找我的麻烦。”   “八百年。”司长叹息一声,“八百年前的叛乱发起者,现在天庭有谁还记得呢?如果他想逃出来,这时机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就连你我,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一连串的怪事,也绝对不会想起他来。”   八卦仙人又沉默了片刻,随即耸耸肩,“我们在这里空谈没有半点用处,带我去留仙山看看。”   留仙山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人间某些有着传说的名胜古迹,但实际上却是全天庭最大的监牢,里面关押着的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辈。从隧道走入山腹,路上尽是被粗重铁链锁住的虚弱人形。走到最里面浊气最盛之处,一道铁门挡住了两人的脚步。   司长伸直食指,在门锁繁重的花纹上一按,顿时“咔”一声响,大门开始缓缓敞开。   监牢的最深处关着五千年来犯下最重罪责的囚徒。他瘦的皮包骨头,两条手臂被用最粗重的锁链吊在半空,永世不得脱身,甚至连动动手指都是奢望,全身上下就只有脖子以上可以勉强做出动作。   听到声音后,囚徒眨了眨眼睛,茫然地望向前方,过了很久才用嘶哑的声音呢喃道:“我的兄弟。”   八卦仙人上前一步,拳头紧握,半晌后开口道:“好久不见,老哥。”   “你还是老样子。”囚徒说着,露出类似笑容的表情,“我们的父亲还真是作孽,一个儿子是叛徒,另一个儿子是痞子。”   八卦仙人哼了一声,难得的肃穆也跟着消失了,“天帝老儿作的孽那还不少?现在人间流行民主,我看天庭也干脆改改制度走向共和的好。这样你就不是什么弑君杀父的叛徒,而是反抗皇权社会父权家庭的革命烈士了。”   司长咬了咬牙,凑近他低声说:“你明知道当年的叛乱与其说是反抗天帝,不如说是起于对你的妒忌……”   八卦仙人挥挥手打断他,接着对囚徒说:“老哥,你别忘了。当年老爹本来想干脆碎了你的仙元呢。要不是我求情,你能留下这条小命吗?”   “不用你提醒……”囚徒的声音更加低沉,听起来有些危险的意味,“我自然记得。”   “记得就好。”八卦仙人说,“现在我也犯了错,被天帝老儿下放到基层去,而且还做的挺高兴,一点也不打算争什么权夺什么位。等哪天老儿要退休了,说不定继承人还是你的。这都八百年前的恩怨了,咱们放下不行吗?”   “放下……”囚徒哂笑一声,“你说得真轻巧。”   八卦仙人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发誓,如果有一天我逃出去——”囚徒平静地说,“一定会一个接一个地毁掉你所在乎的东西,接着杀了你。”   他说完后,低下头去,像是虚弱得睡去了。司长捅了捅八卦仙人的后腰,将后者从出神中唤回来,接着拉着他走出去。大门在他们完全踏出的后一刻重新关上。   “你看到了吗?他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八卦仙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他现在这个样子,能做到的也就只是放放狠话而已。”   “你小看他了。”司长忧心忡忡地说,“虽然这里有重重防护,他的本体绝不可能突围而出,但总有一些邪乎的方法,虽然有损自身,但是能将一缕精神分离出去……而我们却无法探测。”   八卦仙人有些夸张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不怕的,只是一缕精神而已,本大仙还能怕他不成?”   “一缕精神虽不是大力量,却能于无形之中做到很多事……乃至于操控全盘。”司长推开他的手,神色肃穆,“你不应该小看他。”   八卦仙人面色僵了僵,“小看?”   他顿了顿,很久后说:“我哥是个不容小看的人,这点我早八百年就领教到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犹豫。”司长看着他的眼睛,同样平静地说,“杀了他。”   八卦仙人移开目光,“不。”   司长皱眉,“为什么?”   “我哥……”他勉强挤了挤嘴角,“我哥他会明白过来的。等他弄明白争来争去的有多没意义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过身,大步走向深邃隧道的另一端。   但奇怪的是——接近出口时,浊气本应变少,但八卦仙人却觉得愈发头晕脑胀,等终于迈出隧洞,本欲大吸一口气时,却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涨红了脸,身形摇摇欲坠,“……死装逼,你——”   “对不起。你暂时不能回人间了。”恩怨司司长走到他身前,轻声说着,一边扶住他的肩膀,“对不起,我本来不想的。可你不肯杀了他。”   ·   “杀了他?”   说罢,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咽了口唾沫,脸色苍白,但却努力挤出了一丝满不在意的笑容。他的面容与罗恭有八分相像,与罗恭不同的是,那颗与正装格格不入的耳钉戴在了右耳。“有……有点意思。”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虽然只是一道虚影,但这位男子的面容也能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找到相似之处,只是那个人罗友从未见过,当然也不会想到。   ——八卦仙人。   “没错,杀了他。”男子说。如果毕夏在此处,大概会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正是那个宣称会把韩非明所有秘密告诉他的声音。“他现在几乎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资料,一旦他决定公布,你明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罗友不由自主地避开男子的目光,“但是……罗恭的安全意识很重,我很难在达到目标的同时不留下把柄。”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真令我惊讶……所以你最先考虑到的不是手足之情,而是把柄?”   罗友身体不易察觉地后缩了一点,这本应该掩盖起来的动作却让扶手椅发出了“嘎吱”一声响。他面露尴尬,说:“我跟罗恭能有什么手足之情。我们从小争到大,连个纸飞机都要抢……”   他干咳一声后,恢复常态。“我本来以为你会理解的。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这不是我们最大的共同点吗?”   男子轻笑,“或许你错了,罗友。我可不想谋求什么利益,充其量只是个找乐子的人而已。而我最喜欢看的戏码……正是手足相残。”   罗友也露出笑容,“那可太好了,现在我们又有了同样的目标。我知道你来头不小,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有不留下把柄的方法……甚至说,可以让他的死亡也为我们所用。”   男子点头,“的确如此。”   罗友的身体再度前倾,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却还是不禁流露出了一些,“现在,告诉我——该怎么做?”    ☆、纷争终究难逃      韩非明与罗恭对视着,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妥协道:“咱们出去谈吧。”   罗恭笑了笑,似乎非常满意于这个答案。   韩非明加快脚步,带着他一路下了楼梯,径自走到玄关处才停下来,回头看向罗恭,“你有什么事?”   对方皱了皱眉,“你就这么不欢迎我吗?”   韩非明不假辞色,“我只是不喜欢拐弯抹角。”   “你这么想让我快点走,难道是怕毕夏回来看到吗?”罗恭说着,上前几步,一手撑在韩非明耳侧的墙壁上,“那你大可以放心,在我进门之前,他早就走远了。”   韩非明被笼罩在他的身形造成的阴影下,手指虚握成拳,“我猜你又是为了上回的事而来吧。”   罗恭凑到他的耳边,“如果是为了上回的事,我就不会特地找阿夏不在的时候了……你说对吗,非明?”   韩非明瞥了他一眼,“你自然要等到他不在。以阿夏性格,是断然不会同意与你和解的。如果你想达成合作,势必要通过我,而且不能被阿夏知道。”   罗恭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后叹了口气,松开了撑在墙上的手臂,“真怀念那个能被我轻易骗到的你。”   韩非明与他拉开几步距离,站在较为宽敞的地方,“上回的问题,我的答案仍旧未变。我与阿夏都不愿意卷入纷争……”   “‘独有雪梅临三径,半无纷扰入蓬门’……门口那幅对联一看就是出自你的手笔。你还是你啊,非明。”罗恭打断他,笑了笑,“你的理想很美好。但现实中有些事,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脱的。”   有些事,不是想逃就能逃得脱的……   这点他又何尝不知道?   韩非明喟叹一声。若非如此,恐怕他前世也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吧。“尽我全力,纵不能抽身而去,也至少能远离纷争中心。敬之……”   罗恭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非明。”   “你若还当我是朋友,那我便劝你一句。”韩非明说,“收手罢,趁现在还不算太迟。”   罗恭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但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半晌后,他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收手的机会了。”   “真的要这样吗?尔虞我诈、手足相残,做尽世间一切不齿之事,只为争得一些死物。”韩非明颓然坐在了沙发上,“可争到最后,又哪有赢家呢?”   罗恭面色稍冷,“不去尔虞我诈,你就可以稳坐韩家继承人的位置,就算不继承家业,也不会有危险,再不济也能做个富贵闲人,又怎么可能理解得了我呢?我要是不争,迟早会被赶尽杀绝。我和罗友的积怨不是你能想象的,就算我想收手,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歇了口气,继续说,“非明,我这回来,是因为我环顾自己身边的人,只有你一个是值得托付的。如果你不愿意帮我,那我可以直接离开。但不要说什么‘收手’之类的话了。”   两人对视着。终于,韩非明叹了口气,“你想托付些什么?”   罗恭将肩上挎着的公文包放下来,从中拿出一个U盘状的东西,递给他,“这里的文件经过了加密处理,密码我等一会儿给你。”   韩非明踌躇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收进口袋。   罗恭再次露出笑容,“你不问我这是什么吗?”   韩非明也笑了笑,“你若是要说,自然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真拿你没办法。”罗恭笑叹,伸出手来便要揉搓他的头发。韩非明后撤一步堪堪躲过,他倒也看似不以为意,只是柔声道:“非明,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韩非明心念一动。莫非……“只要你向我保证所言非虚,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我都信。”   “我可以保证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罗恭正色道,“否则——”   韩非明忍不住打断他,“毒誓就不用了,你说吧。”   罗恭说:“之前的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罗友之前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了。罗友像是得了什么助力一样,智商突飞猛进。那时我几乎不是他的对手了,直到有一天……”   他说到这儿时,似乎有什么顾虑一般停了下来,看了看韩非明的反应,“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给了我一通指点,让我从几个以前从来没想过的方向调查罗友。我醒来之后觉得有些在意,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试着查了一下,没想到却查出罗友和曾家勾结的一些证据。”   韩非明的手指在口袋凸起的U盘上揉搓着,“既然有这样的证据,你为何不直接交给你父亲?”   “不够,在他看来肯定远远不够。”罗恭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痛苦,“在他眼里大哥永远是最好的,除非有十足的证据,他只会说我在污蔑。”   “所以你要继续收集?”韩非明皱眉,“靠什么?还是那个梦吗?”   那个所谓梦境实在诡异,只怕罗恭是在受人操控。只是不知对方目的,他也不好解释……   “倒也不是。”罗恭说着,恢复了常态,“我可以顺着已经查到的线索一路追踪下去,虽然不算特别顺利,但全盘查出来是迟早的事。只是……我很担心一件事。”   韩非明隔着衣料攥紧了那个U盘,“你怕罗友中途发现,加害于你?”   罗恭看着他,半晌后重重点头。   韩非明放开手,神色决绝,“你大可以放心。只要韩非明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让它落入旁人之手。”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钟左右,罗恭微笑,语气轻快起来:“不过没事的,只要他们顾及我散落在外的资料,就绝对不敢对我动手。托你的福,这条小命我算是……”   “嗯?”见他忽然脸色一变,韩非明笑着调侃道,“怎么?可是得了什么灵感?”   罗恭缓缓地蹲了下来,双手抓住脖颈,喉咙中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非明……糟了……非明……”   “敬之?”韩非明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却仍抱着他只是呛到口水的侥幸心理。他蹲在罗恭身旁,“你怎么样?敬之?”   罗恭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楚,“非……明……”   这回韩非明才真的意识到不对,连忙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一通乱按,“急……急救电话是多少?”   罗恭猛地一掌打掉了他的手机,接着用全力把他压到怀里,在他耳边用微弱的声音说:“没用的……是他。我逃不掉的……非明……”   韩非明将手扶在他后背上,脸色煞白,“你说,敬之,你说。”   “密码……在U盘的盖子里的纸条上……反过来输……就可以全部清除掉。”他喘了几口气,“我不想你被卷入……删了它们吧……假装我今天什么都没跟你说。”   眼看着他声音越来越虚弱,韩非明却毫无办法,只得搂着他,徒劳地安慰着:“没事的,敬之,去医院,去医院就行了。放开我一会儿,我去打急救电话,号码我想起来了……”   “非明。”罗恭打断他,笑了笑,“可我只想再搂你一会儿。”   韩非明耳边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减弱、消失。罗恭靠在他肩头,闭上双眼。   顷刻之间,死生两隔。   死寂。空旷的房间只余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韩非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就算要悲恸、惊慌,也不是现在。   韩非明站起身来,将罗恭扛在肩上,艰难地走到沙发旁,将他轻轻放下,接着再次隔着衣料握住了那个U盘。   此物虽小,却是纷争的中心。除非他真如敬之所嘱托的那样将其删除,否则接下来……   “独有雪梅临三径,半无纷扰入蓬门”,这果然还是他的奢愿。   八卦仙人身在天界,因此无法用锦囊联络。现在他只能靠自己分析权衡。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罗恭的大哥罗友身边一定个助力,而正是这个助力操控罗恭去查出这些资料,并将他杀害的。这个助力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一直与八卦仙人作对的力量。   始作俑者的目的他现在只知道大概,但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他此刻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按照常理,他应当报警。报警后会有两种可能:其一,罗恭被判定为猝死而非他杀,凶手逍遥法外,遂不可取。其二,检测出他杀痕迹,立案调查。   如果是其二,那他作为唯一在场的人,势必被带去取证。最好的情况是他被当作证人,最坏的情况,他会被当成嫌疑犯。   若这才是始作俑者的目的呢?万一那人在夺去罗恭性命时,已经做好了可以诬陷他的证据呢?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小。   或者他可以通知罗家家主,由他定夺。这似乎更为稳妥。   毕竟,他有个决定性的优势——手握资料。这一点罗友恐怕还不知道,否则他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到现在。资料、他的口供再加上罗恭遗体,此三件加在一起说不定能让罗梧相信自己的儿子确是死于骨肉相残。   他这样想着,在罗恭的公文包中翻找一阵,掏出一个手机,却卡在了密码一关。多次尝试未果,他颓然将手机放了回去,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刚刚忽略的一层。   就算罗梧相信了,那又如何?他现在只剩下罗友一个儿子,就算惩戒绝不会重,甚至说反而还会坚定将罗友扶植为继承人的决心,否则罗家便回落到旁系的手中。   若如此,又何谈还逝者以公道?   韩非明坐回沙发上,平复着呼吸,一边握住罗恭冰冷的手,骤然觉得浑身冰凉,鼻子发酸,落下泪来。回想起曾经种种,不禁悲上心头,更兼羞愧难当。他从头至尾都未正视过罗恭其人,后来更是将前世影子带到他身上,还一厢情愿地说什么愧疚、弥补……敬之就是敬之,罗恭就是罗恭,谁也不愿意做谁的影子,也没有谁会愿意变成影子活在别人身上。   可惜他到如今才好不容易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以为时太晚。   也不知坐了多久,韩非明总算恢复了常态,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擦干泪水,掏出手机来,为自己刚刚的迟钝而惊讶。   解决措施显而易见。他此时应该佯作常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罗友生出疑虑。罗恭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突发疾病而亡,他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想到报警而非医院。将罗恭送到医院,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罗家人。他作为见证人一定会被留下诘问一番,尔后便可以借此机会观察罗友言行,探听虚实。   不过可以预料的是,罗家痛失一子,悲痛之间免不了迁怒,但此时也管不了许多了。   至于那些资料……罗家家主或许会回护于他,但罗友也不是全无对手。想必那些对手也会想尽办法让这些资料派上最大的用场。   片刻后,韩非明按下挂断键,收起手机,顿觉浑身疲惫,恨不得倒头就睡,却不得不支撑着站起来,为离家做准备。   自从上回在滑冰场弄丢手机之后,他就没再给阿夏买新的。本以为朝夕相处,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联系的事情,阿夏若有急事联络他人,用他的也便罢了,却没想到这么快便遇到了难题。   幸好阿夏随身带了钥匙,不必担心他进不了家门,只需在门口留张字条说明事由就好。   但韩非明面对空白的便条,半天不知如何下笔。   最真实的缘由,他是万不能写出来的。一则不愿把毕夏卷进来,二则万一被旁人看到后果不堪设想。问题在于他要透露多少。   兹事体大,恐怕隐瞒不了太久,但也不必在诸事未定的情况下教他知道,徒惹忧心。   韩非明思忖再三,终于落笔,看着笔尖在纸面上缓缓印出一个黑点。 作者有话要说:   ☆、谁要坚守本分      今天出门稍晚了点,又遇到事故,一路拥堵。毕夏花了近两倍的事件才赶到健身房,却猛然发现自己没带卡,于是只好打道回府。本来就心情不好,敲门半天后还没人应答,他掏出钥匙开门后,看到一片漆黑和空荡的玄关,一下子更加郁闷了。   老师去哪儿了?   他皱着眉头进了门,四处环顾一番,总算在玄关柜上看到了一张压在花瓶下的便条。   “有事外出,不回来吃晚饭。勿虑。韩非明留。”   ……这个根本写了跟没写一样好吗。光说“有事外出”,究竟是有什么事,去哪里了?“不回来吃晚饭”,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勿虑”?这怎么可能呢!   毕夏心里五味陈杂,又将那张便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里的忧虑有增无减。过了很久以后,他还是掏出包里偷偷买来的手机,按出了韩非明的那串号码。   就算被老师发现没收,他也必须得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就在他打算按下拨通键时,手机铃声响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是周姨。毕夏接通,“喂?”   周姨这回罕见地没用调侃开头,而是紧张兮兮地说:“你知道了吗?罗恭死了。”   “……嗯?”她带来的消息实在太有爆炸性,以致于毕夏以为自己其实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周姨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放慢了语速说:“罗恭死了。”   毕夏过了很久才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来,“你是说……罗恭?”   “对。”   “死了?”   “没错。”周姨不耐烦地说,“我的消息绝对可靠,罗恭现在在市人民医院,已经被确认脑死亡了。”   “怎么……怎么死的?”愚人节还早着呢,更何况周姨绝对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毕夏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只是明显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罗友干的?”   这两兄弟一直都是死对头。与他们的关系比起来,罗恭和毕夏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好朋友了。如果罗恭出事,那罗友一定脱不了干系。   但周姨却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我本来也这么以为,但是……似乎不太像。”   “不太像?”今天周姨似乎特别喜欢卖关子,毕夏心急火燎地追问,“怎么回事?”   “医院那边确诊了,罗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似乎并没有他杀的痕迹,而且他在临死之前的几天内都没有和罗友接触。”周姨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最麻烦的是,你知道他死之前在哪儿吗?在你家。”   这个事实如同当头棒喝,毕夏回过神来时连忙攥紧手指,这才没让手机滑落下去。“我不在家……”   “我知道,要不然罗梧早就来找我们麻烦了。”周姨说,“叫救护车的是韩非明。”   “老师?”毕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韩非明留下的字条,声音有些颤抖,“他……你是说罗恭死之前跟他在一起?”   “按照我们得到的消息去推想,恐怕确实是这样。”   毕夏死盯着便条上的字迹,呼吸局促起来。   老师说有事外出,原来是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   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韩非明还想一个人全都扛下来吗?   冷静下来后,他说:“市人民医院,对吧?”   周姨立刻反应过来,“阿夏,你千万别轻举妄动。现在赶紧回家,回到家了的话就好好待着,我和周叔现在立刻去找你,咱们一起商量完对策再说,喂,阿夏,喂,你在听吗?毕——”   毕夏此时已经将手机收了回去,踩着鞋走到门外,砰一声关上了门。   ·   韩非明早就想到,作为罗恭死亡的见证人,他一定会受到刁难和迁怒,却没想到这样的反应来的如此猛烈。   闻讯赶来的罗家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几个熟面孔。一个是罗友,虽然韩非明从未见过他,但却熟悉他那张与罗恭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另外还有一位老者,他曾经在书城选书时偶遇过,后来八卦仙人告诉他那位就是罗恭的爷爷,罗家的前任掌门人罗博。   他不认识的人中,有一位西装革履、脸色煞白却保持冷峻,显然是罗恭的父亲罗梧。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搂着泣不成声的妻子,神色哀痛。从他们的谈话中,韩非明初步判断,这一对是把罗恭从小抚养大的龚氏夫妇。   而他所预料到的迁怒主要来自这里。   当罗恭的死亡判定结果由医生带来时,龚女士哀鸣一声,彻底瘫软在龚先生怀里。拄着拐杖的罗博长长地叹了口气,跌坐在了走廊的座椅上。罗父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迈出步子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但旋即稳住脚步,将那张文件接了过来。罗友凑到他身边,沉痛地说:“唉,小恭这么健康,怎么说走就……”   他说到一半时哽了一下,接着摇头叹息,“可惜我们都不在他身边,没能看看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直低着头站在远处的韩非明心头稍紧,意识到矛头终究还是被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抬起头来时,正好对上罗父冷冷的目光。   罗父说:“医院说,恭儿被带上救护车时,脉搏就已经停止好几分钟了。对这一点,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原因太多,一言难尽。更何况其中还涉及了他几个不能为旁人所知的私密。韩非明犹豫着斟酌着措辞,却没能想出一句恰当的解释。但他的沉默更是被当成了心虚的表现,罗父的眼神几乎可以说的上是阴狠了。   本来原主和罗恭的恩怨,罗家人就对他并无好感,这回更是蒙上了深仇大恨。韩非明知道这样沉默下去不是办法,最后还是憋出了一条牵强得连借口都称不上的理由,“敬……罗恭来到我这里时,看起来并无异样。只是我们交谈不过几句,他便说有些疲惫,于是我安排他卧床休息。所以我就没有及时发现……”   “小恭去你那里干什么?”罗友打断他,咄咄逼人说,“而且他身体那么好,一直以来连感冒都很少见,怎么跟你说了几句话就需要卧床休息了呢?怎么去了一趟你那里就心脏病突发了呢!你说你当时和他谈了几句话,都说了什么?你敢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吗?”   对于罗友这几句诘问,韩非明倒是早有准备,但不及他将准备好的话说出口,就被一把抓住了衣领。   龚女士挣脱出龚先生怀中,扑在他身上,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个丧门星!恭儿自从遇到你,就从来没有什么好事!上回他为了你差点惹来大祸,还因为你违抗他父亲,这回干脆因为你丢了性命……我们跟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来报复我啊,来杀了我都行,为什么要害恭儿……为什么要害恭儿……”   她越说越激动,尖锐的声音震得韩非明耳朵发疼,却不敢贸然推开他,只得被她拽着,衣领的两颗扣子崩裂,摔出了老远。   龚先生站在她身后,试图劝阻她,“你稍微理智一点,恭儿没了,我们跟你一样伤心,但——”   “没人会跟我一样伤心!”龚女士带着哭腔嘶喊着,一句话多处都破了音,“你们根本就不在意恭儿!什么父亲,哥哥,爷爷,还有你——你们都恨不得他死了算了吧!”   她边喊边推搡着,把韩非明一路逼到靠墙,“他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是不是等要他到入土了,你才愿意赏脸给他一滴眼泪啊?你这个混账,害死恭儿的混账!”   龚先生一脸为难,“你冷静一点,韩先生他……”   “要是你早点送他来,恭儿就不会死了!要是你不去纠缠他,他现在还平平安安呢!”龚女士抓着他的领子,一次次将他狠狠地撞在墙上,“你还我恭儿,你把恭儿还给我!”   龚女士本不瘦弱,更何况还是处在失去理智的状态下,手上的力道相当之重。韩非明背部遭受重击,后脑也在猝不及防之时挨了一下,想开口说话却被口水与气流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龚先生无力地劝阻着,罗友、罗父冷眼旁观,罗博则撑着额头,似乎疲惫得不想开口。韩非明想推开龚女士,却发现自己不但有心无力,而且一想起罗恭捂着胸口时痛苦的表情,胸口就因歉疚而一阵抽痛,连抵抗之心也没有了。   后脑又被撞了一下,韩非明吃痛咬牙,眼前有些发黑,耳畔嗡嗡作响,恍惚之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龚姨,请放开他!”声音不大,语气决绝,虽是请求的语气,却不容拒绝。   毕夏拉着龚女士的胳膊,继续说:“龚姨,你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龚女士扭动手臂,却没能挣脱开他的钳制,“……你懂什么,放手!”   “我印象中的龚姨是绝对不会歇斯底里地随意迁怒无辜者的。”毕夏说,“我知道——二哥走了,您很难过。但是,难道二哥他就希望您为了他变得像个蛮不讲理的疯子吗?”   龚女士听着听着,忘记了挣扎,只是失神地嘟囔了几句,眼泪不住地滑落。   “所以——”毕夏的手逐渐发力,压下了她的手臂,“放开韩非明吧,您明知道这事根本怪不到他头上。”   “怪不到他头上……那怪谁呢?”龚姨的另一只手也垂了下来,整个人像是没了主心骨,依靠在了墙壁上,缓缓地滑下去,双手揪着头发,“都怪我……”   龚先生连忙冲上去守着她。韩非明稍松口气,想向毕夏的方向走上几步,却因为晕眩而险些跌倒,一个趔趄靠在了毕夏怀里,“……你,你怎么来了?”   刚刚面对龚女士时沉稳而成熟的表情消失了,现在的毕夏看起来有几分委屈,“你嫌弃我?”   韩非明晃晃头,站稳后把手抽回来,“不是,你……唉,我本意是不想把你卷进来,谁知——”   “你还是在嫌弃我,把我当小孩。”毕夏酸溜溜地说,“你觉得我肯定处理不好。”   韩非明看着他,忍俊不禁,“知道了,你不是小孩儿。小看你了,对不起。”   毕夏哼了一声,揉了揉鼻子,看起来有点得意,“知道就好。咱们回家吧。”   “现在?”韩非明皱起眉头,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对毕夏的出现态度不一、但无一例外脸色都不太好的罗家众人,“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毕夏理直气壮地说,“你都受伤了。再说,咱们俩都是外人,一直待在这里打扰家属才是不合适呢。”   按理来说,这倒也没错。只是……   韩非明低声说:“虽是外姓,但你也算是罗家人,理应留下来,也算是对你二哥亡灵的慰藉。要回去,也是我一个人回去才对。”   “罗家有哪个把我当家人了。”毕夏露出执拗的神色,“我要送你回去,不然你又被人欺负怎么……”   罗父打断他,说话时语气深沉,像是一种暗示,“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阿夏。”   毕夏停住话头看向他,迈到韩非明身前,冷笑一声说,“我知道。毕竟智障是做不出我这么高难度的动作的对吧。但我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已经不用再费神跟你开玩笑。那个心照不宣的笑话结束了,舅舅。”   经他这一番话,罗父的脸色更加阴沉,“……你要走可以,留下韩非明。恭儿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场,我还有话要问他。”   “你说留下就留下?”毕夏直视着他,虽然握着韩非明小臂的手指微微颤抖,但脸上却丝毫不露怯,“你有什么权利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   韩非明回想起这正是他教材中最近学过的知识点,不禁微笑。好一手现学现卖。   “是谁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罗友皱眉,“我再说一遍,你可以走,韩非明留下。”   毕夏拉起韩非明的手,径自向前走了几步,挑衅般地说:“我要带他一起走,你又能把我怎么办?跟我动手?打我一拳?来啊。”   罗父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朝两人冲了过去。正在他要和毕夏打上照面时,久未开口的罗博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子秋,住手。”   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不怒自威,显然几十年岁月并没有带走这位前任掌门人当年的遗风。   罗父闻言收回手,推开一步,恭敬道:“父亲。”   “敬之尸骨未寒,你们便喧哗打闹、明争暗斗,成何体统。”罗博的锐利的目光扫过龚女士、罗父、毕夏,最后似乎别有深意地落在了罗友身上,使后者一缩脑袋,目光投向地面,“子秋,让他们两个离开。阿夏说得对,我们没有权利限制韩先生的自由,更没有权利对他盘根问底。”   “父亲,可是……”   “没有可是。”罗博平静地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累了,你们也累了,各自回去休息,敬之的身后事就交由子秋处理。都散了吧。”   龚先生点点头,扶着龚女士站了起来。罗友心有不甘地看了一眼韩非明,却被罗博随之而来的目光吓得又是一缩。   而罗父在让开前路之前,低声凑在毕夏耳边道:“我希望你能跟这十几年来一样,坚守自己的本分。这对大家都好。”   “我尽量。”毕夏说罢耸耸肩,推开他向前走去,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回过头来,摆着夸张的口型,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   “不过,必须得提醒你一句,据我刚刚接到的消息,我妈妈已经买上了回国的机票。我坚守本分可以,但她……我可就不知道了。” ☆、毕夏深情告白   接下来的几天是有些诡异的平静,仿佛身处台风眼内,虽然此时仍风平浪静,但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狂风暴雨之中。   白天时,一切似乎维持着常态。清早起来两人仍一起去锻炼,然后就是整个上午的学习时间,只是两人之间话少了许多,若有也都是些必要的交流。而且,毕夏也一改下午出去至晚方归的习惯,转而整天整天地守在韩非明身边。   即便如此,直至夜幕降临之时,生活也还算正常。每当夕阳西下之后,韩非明就会变得格外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警惕起来,睹物思人而伤神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常常痴怔地望向某处,最长能持续一个小时。   最难熬的是更漏时分。   时值凌晨。当毕夏再次被敲门声惊醒时,已经没有了前几天的惊讶,而只是打了个哈欠,开了灯,等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后,起身打开门,“老师。”   韩非明站在门外,灯光使他的面孔看起来格外苍白,“阿夏……”   “老师,我在。”毕夏答道。   韩非明将毕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又握住他的手,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你在就好。”   毕夏笑了笑,“老师,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的,我可一点也不脆弱,没那么容易死掉。”   “你说得对。”韩非明也勉强笑了笑,放开了他的手,“是我多虑了,对不起,这么晚把你叫起来。可是……”   他的笑容渐渐僵硬,接着褪去,“你没亲眼看到罗恭……那时候的样子。他也一点也不脆弱,但就那么……那么几分钟,他就走了。”   尽管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毕夏为了宽慰他,还是故作肯定地说:“那不一样。我二哥从小心脏就有点毛病,只是勤于锻炼,所以看起来比较结实而已,其实他就是个空壳子。哪儿像我,一身精肉。不信你摸摸?”   韩非明摇头,再次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没用的,没用的……再强壮的人,也抵不过他们大手一挥。人命太脆弱了……我放心不下,我怕你随时都会……”   他们?毕夏有些疑惑,但还是暂时把问题吞进肚子里,“老师,你要是放心不下,就过来跟我一起睡吧。”   “跟你一起?”   “对啊。”提出这样的建议毕夏明显是带了私心的,他的心跳因为心虚与紧张而有些加速,“这样的话,如果你担心我,也不用跑那么远,伸手一摸就知道我是不是死——”   “住口!”韩非明打断他,愠怒道,“不许随便说这话。”   “好好好,不说了。”毕夏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屋床可大了,两个人睡绝对不是问题。”   韩非明抿唇,看样子是在犹豫。   毕夏趁势拉住他的手,“老师,来吧。其实不光是你担心我,我也一直很担心你呢。”   “你担心我?”韩非明笑了笑,显得有些惊讶,“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担心你的理由,就跟你担心我一样。”毕夏认真地说,“更何况,我还怕你一个人总是多想,毕竟亲眼看着二哥死的是你不是我。我怕你会因为难过,或者更糟——自责。我怕你会觉得这是你的错。”   韩非明与他对视。毕夏紧张得手心冒汗,却仍然保持着常态。“所以说……老师,我想跟你一起睡。”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韩非明笑了,绕开他走进房间,坐在他的床上,“丑话说在前头,我睡觉喜欢抢被子。”   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夸张。凌晨五点,毕夏再一次醒了过来,不过与上次的原因略有不同。   他看了看表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一阵翻找,又拿来一床棉被盖在身上,接着趁着两扇窗帘空隙之间透出朦胧亮光看着韩非明的睡颜。   韩非明裹着一张床棉被,侧身缩成一团,脸颊通红,眉头紧皱,时不时发出梦呓,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裹着这么厚的被子,当然睡不好。毕夏再次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棉被从他怀里抽了出来,整理好,但没一会儿就又被韩非明裹了过去。   他在睡梦中咳嗽了一阵,又发出了含糊的呓语,同时眉头皱得更紧。   毕夏不禁有些吃味。老师究竟梦到谁了?难道又是那个毕寒吗?   这样想着,他弯腰凑到韩非明嘴边仔细听着。片刻后,韩非明又发出呓语:“陛下……陛下……不要……”   不要?不要干什么?   毕夏郁闷地咬了咬牙,却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听着。   “毕夏……不要……不要看电视……”   声音陡然提高——“赶紧给我写作业!”   毕夏长长松了口气,旋即露出无奈的笑容。连梦里也不忘了让他写作业,看来他艰苦卓绝的学生生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但与一开始不同的是,他现在……   甘之若饴,乐在其中。   或许是被自己日渐丰富的词汇量感动到了,躺回床上的毕夏辗转反侧,硬是睡不着,最后侧过身来,看着韩非明的脸发呆。   老师睡着的样子比平时少了几分严厉,原本就清秀的五官看起来柔和了不少,更加赏心悦目。他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技痒,于是轻手轻脚地下床掏出铅笔与画纸,稍微拉开了一点窗帘,借着昏暗的光线画了起来。   韩非明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他眯着眼睛,手指挡在额头上,直到适应了刺眼的强光,这才放下,却只见毕夏趴在他腿边呼呼大睡,手上还松松垮垮地拿着一根铅笔,不远处的画纸摊开,诚实地展现出了画的内容。   韩非明将画纸拿到眼前端详。这上面画的正是他熟睡时的样子,虽然还是个半成品,但也惟妙惟肖,形神俱备。   倒是有趣。   他瞟了了毕夏一眼,接着把注意集中在画上。不过……他真有画中这么俊么?   毕夏动了动胳膊,画笔滑落,刺在他另一只手臂上。他顿时清醒,弹了起来,四处翻找着什么。   “你是在找这个吧。”韩非明将画纸递了过去。   “对,谢谢老师。”毕夏毫无戒心地接过来之后,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窘迫地低头,“老……老师。”   韩非明故作严厉,并不说话。   片刻后,毕夏吸了口气说:“老师,我错了。以后……”   “以后,”韩非明打断他,“若是想画画,就去画好了。何必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夏喜形于色,“老师,你是说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不然难道是我骗你的吗?”   “太好了,我实在没想到……”毕夏挠了挠后脑勺,“我是说,我本来以为你肯定会骂我玩物丧志什么的。毕竟周叔周姨他们最讨厌我画画了,总说这些耽误正事。”   “心之所专、志之所向、行之所勤,又有何不是正事?”韩非明说,“只要持之以恒,又岂能不成气候?你要是喜欢,就尽情去做。只要是能专心,不荒废光阴,我都支持。”   “老师……”毕夏握紧手中的铅笔,吞了口唾沫。   韩非明笑了笑,“我在。”   “幸好有你在。”他看着韩非明的目光中写满真诚,“不管是周叔周姨还是我父母,他们都不了解我。只有你……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是最真实的。”   他歇了口气,接着说:“老师,你会离开吗?”   韩非明闻言愣住,“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毕夏念罢,认真地看着他,“但老师,你要是有一天离开,我……可能不止会摔断画笔而已。”   他的目光显得有些烫人,韩非明垂下眼来,躲避着他,闪烁其辞道:“世事无常,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会怎么样。”   “老师。”毕夏固执地扭过身去,握住他的手,直对着他的目光,“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跟你分开。”   韩非明这回愣得更彻底,等到许久之后才想起来一把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你,开什么玩笑……”   “我知道,老师你很可能对我没感觉,这没关系。”毕夏说着,抿了抿嘴唇,“但我不希望被你当成一个玩笑。你明知道的,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他当然是认真的。韩非明对毕夏就算不是了如指掌,也能算得上是知根知底。更何况,面对这样真挚的表情,他又岂能自欺欺人?   只是,此时他该说什么好呢?真实想法、假话,真假混杂?   又或者说,究竟什么才是他的真实想法?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之处,毕夏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对不起。”最终,韩非明还是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我从来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毕夏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那你要是想过了呢?会有改变吗?”   “我不知道。”韩非明摇头,两只手指揉搓着眉骨,“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的,老师。你不用考虑我,直接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就行了。”毕夏凑近他,真挚的眼神还是那样灼人,“我只想听听你最真实的看法。”   韩非明却不得不再次闪避。“……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好。”毕夏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仍只是笑了笑,“不用着急,想再久都可以的。”   他还真是长大了,懂得稳重、忍耐、为他人着想。韩非明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笑容,目光扫过他日益宽阔坚实的肩膀上时,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之间,除了师徒之外,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一不小心出柜      韩非明独自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手指肚在书页上轻抚着,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   纸上是幅被肆意涂鸦过的庄子画像,顽皮的少年用红笔将他的胡子加长到脚,还在他脸上抹上腮红,更有甚者给他梳了个仙女的飞天髻。   从彼时初见,一直走到现在,已经那么久了。时间过得不知不觉,这短暂的半年多或许于天地万物而言不过一瞬,于他却意义重大。   他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苟活下去,认识了数以千计的新鲜事物,逐渐习惯于变化多端的世事。不但名字换了一个,内在心境也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前的韩明作茧自缚,如今的韩非明却能超然物外。从前的韩明终日郁抑、庸人自扰,现在的韩非明却能秉烛夜游、及时行乐。   这半年来他的确有所长进。但韩非明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溺在这样的自满之中,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仍有些变化,他未能察觉。   或者说,虽然有所察觉,却下意识地压制下去,企图逃避。   韩非明的手指在书页上虚握成拳。对于毕夏的反常之处,若说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那一定是谎言。只是虽有证据,他也不愿去深究罢了。   而他对毕夏……   握紧的拳头颤抖起来,他试图阻止自己的思绪,却没能成功。毕夏摔倒在刺骨寒冰上时那刺目的血迹还历历在目,他仍记得那时候自己绝望的心情,却没有想到——那时的焦急是否超乎了师生情谊?   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仔细琢磨时,他才发现两人的生活已经紧紧纠缠在一起。早晚的一句问候、晨练、功课、三餐……从旭日初升到更漏时分,每一刻都难舍难分。   习以为常正是这世间最可怕之事。现如今韩非明已经无法想象两人分开后的生活。   毕夏前不久刚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中——“但老师,你要是有一天离开,我……可能不止会摔断画笔而已。”   反观他,又何尝不是。   毕夏未明说时,他大可以抑制自己的想法,继续自欺欺人。但此事一经指明,就再没有折衷的机会了。   他必须做出选择——接受或者离开。   而离开又谈何容易。   韩非明盯着庄子脸上的长胡子凝神细思。与其说是权衡,不如说是劝服。他试图劝服自己选择离开,但想着想着,接受一项却占了上风。   接受并不容易,却比离开要简单万倍。更何况,他也没有一定要拒绝的理由。或许周先生周女士会怪他引得毕夏误入歧途,但……   他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只要是毕夏真心想要的,他都支持。   心之所专、志之所向、行之所勤,哪怕在世人看来愚不可及,也不容旁人随意贬损。   半晌后,韩非明起身。   毕夏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来后蹭一下弹了起来,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老师。”   韩非明说:“以后,你要是想画我,大可不必遮遮掩掩。只要对我说一声就好。”   毕夏瞪大了双眼,“老师,你的意思是……”   “独有雪梅临三径,半无纷扰入蓬门。如此闲情雅致,光我一个人独享,岂不是太过可惜。”韩非明说着,靠近他伸出手,嘴角噙着一丝笑容,“若我现在就想要幅画像,你待如何?”   ·   身着浴衣的韩非明披散着一头仍带着水珠的黑色长发,松垮的领口露出胸口的大片皮肤。   虽然在告白成功之后,毕夏几乎每天都能欣赏一番这样的美景,但他坐在画板前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韩非明逐渐走近时,仍觉得不敢置信。   老师居然就这样接受他了,没有一怒之下离开,也没有从此和他疏远,甚至没有当他是开玩笑而毫不在乎地忽视……而是,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他的话,接受并回应了他的心意。   老师是个坦率的人,一旦认清就不会再痛苦纠结。这么说来,如果他能早点把心思说出来,说不定两人已经进展到……   毕夏耳赤面红,把画笔狠狠地戳在颜料上,用力涂抹,以中断自己污法污天的想象。   “想什么呢,一直发呆。”韩非明停驻在他身边,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要画像吗?快点开始吧。你想让我坐在哪里?”   “老师。”毕夏闷声说,“能过来一点吗?”   韩非明依言弯下腰去,“嗯?”   毕夏在他嘴角亲了一口,接着有些心虚地低头,“……好了。”   韩非明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你呀……真是个小孩子。”   毕夏闻言更为窘迫,握着画笔的手攥的更紧了,“我不是小孩子。”   “哦?”韩非明扬眉,“不是小孩子,会只亲嘴角吗?”   “啊?我……”毕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握住下巴吻住嘴唇。   跟刚刚短促的一吻截然不同,这回的吻绵长而热切,等到分开时两人都憋红了脸,不住地喘息着。   韩非明抹了抹嘴角,露出笑容。   毕夏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却控制不住逐渐加快的心跳和……某处撑起来的帐篷。   韩非明目光扫过他的裤子,似乎并没有打算假装没发现,“果然是小孩子。”   毕夏没有搭腔,只是又蘸了蘸颜料,片刻后说:“老师,躺在沙发上看书就行,我很快就画好。”   韩非明依言躺在了沙发上,捧起了手边的闲书,随意翻看着。毕夏松了口气,但还没来得及画上第一笔,就又听见他说:“难道你在表白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做这桩事吗?”   “什么事?”出口的虽然是问句,但毕夏却有种自己其实知道答案的直觉。   韩非明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又扫过了他撑起的帐篷,带着调侃的笑意说:“真的没想过?”   毕夏在纸上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闷闷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韩非明轻笑一声,“生气了?”   毕夏不回答,只是继续画着。大概十几分钟的之后,他啪一声放下画笔,冲到韩非明面前,一脸决绝之色。   韩非明感觉到他的阴影,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怎么?”   毕夏俯身,像他刚刚一样,重重地吻住他的嘴唇,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有些生涩地探了进去。   韩非明伸手搂住他的后腰,让他倒在自己身上。毕夏小心地避免压到他,一边伸手拉开他束着浴衣的带子。   两人太过专心致志,以致于并没有听到钥匙在锁眼内转动的声音。等到门被打开,站在门后的女人兴冲冲地大喊一声“惊喜”的时候,毕夏的衬衫刚好掉在地上,发出“噗”一声轻响。   两人一惊。韩非明赶忙推开毕夏,捡起他的衬衫扔到他身上,系紧浴衣的带子站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周女士脸色有些微妙,僵立许久后才干咳了一声,“阿夏,我来了。”   毕夏在慌乱之间扣错了衬衫的扣子,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周姨,你怎么来了?”   周女士干咳一声,在玄关柜上卸下了自己的包,“先说说吧,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非明开口解释:“并非你所看到的那样,我们……”   毕夏打断了他,“周姨,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在一起了。”   周女士绷着脸,“真的吗?”   韩非明看了毕夏一眼,刚想再次开口解释,就被拉住了手。毕夏与他对视,脸色虽然苍白,但相当坚决地摇了摇头。   韩非明皱了皱眉,轻声问:“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这边真的没关系吗?”   毕夏再次摇头,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韩非明忍不住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背下来诗来固然不错,但若是能用得更恰当一点就更好了。”   受到无情嘲笑的毕夏并没有气馁,而是展现出了更高涨的勇气,走到周女士身前,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对不起,周姨。但这就是我的选择,不可能改变了。”   周姨忽然绷不住地大声笑了出来。   毕夏顿时傻眼。“周姨,你……”不会是蛇精了吧?   周姨挥了挥手,“……不,想想你周叔此刻的表情,我就觉得很精彩。”   毕夏生气地说:“周姨,我不是开玩笑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开玩笑的,你绝对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周姨正色说,“你的决定,周姨支持。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先不要告诉周叔他们比较好。”   “为什么?”毕夏皱着眉头,“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周姨摆摆手说,“但并不是每个长辈都像你周姨这么达观的对吧。凡事要讲究策略和时机,你要是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周叔告诉他你和韩非明的事,他立马就会抄着棍子打断你的腿,说不定连韩非明也不放过。你想过这点没有?”   毕夏想起上次韩生走后周叔怀疑他和韩非明关系时的场景,顿时叹了口口水,有些后怕起来。   “所以啊……”周姨苦口婆心地劝告道,“我劝你最好先告诉你爸妈,他们一松口,你周叔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毕夏想了想,深以为然,“那我爸妈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呀?之前听你说他们要回来,然后就没消息了。”   周姨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对,差点忘记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你爸妈已经到了。”   “到了?”毕夏急切道,“在哪儿?”   “我估计没有人通知你们。”周姨瞟了一眼韩非明,说,“你妈妈在罗恭的葬礼上。”   毕夏一脸惊愕,转头看向韩非明,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出跟自己一样的神色,但却大失所望。   韩非明看起来并不惊讶。    ☆、韩非明见家长      一天前——   韩非明打开和式的推拉门,走进这家日本料理店最隐蔽的包间。一个穿着体面的女子跪坐在榻榻米上,正用茶拨轻轻将茶叶从茶则拨进壶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赴约者的到来。   韩非明关上门,坐在她的对面。“罗女士。”   他眼前的这位,就是毕夏的母亲——十多年前在家族斗争中失败,后来一直隐居国外的罗桐。   罗桐脸上妆容精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成熟稳重却暴露了她的年龄。她放下茶拨,微笑,“韩先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我是晚辈,理应早于长者,却没想到还是没能抢先。”韩非明说,“可是我有个疑惑,多年未见,你一定很想念阿夏,又为什么不先去见他,反而先用短信把我约出来呢?”   “我远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这点你应该也发现了。”罗桐说这话时,脸上的愧疚不似作伪,“在处理好一切之前,我不愿意先见到他。”   “一切?”韩非明皱眉,“你是说,和罗家的纷争吗?”   “没错。罗恭死了,现在罗家面临大洗牌,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罗桐说,“等我让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家人面前时,自然就会去见他。”   “罗女士,恕我直言。”韩非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作为一个外人,我本来无权置喙,但是……你可曾想过,阿夏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心目中的家人究竟是谁呢?”   水开的嘟嘟声在他话音未落时响起。罗桐没有说话,只是关掉了煮水器的开关。   “罗女士……有时候我真的不禁觉得,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为阿夏着想过。你只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一颗棋子罢了。”韩非明身体前倾,看着她的眼睛说,“想回到罗家,重新掌权的人,是你而不是阿夏。”   “韩先生。”罗桐的脸色有些阴沉,显然是在暗示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韩非明却没有停下。   “之前阿夏受伤,差点救不回来的时候,你没有回国。现在罗恭去世,罗家面临大洗牌,你立刻就来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所说的话吗?”   “韩先生。”罗桐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着愠怒,“我希望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罗恭结局,你也看到了。”韩非明继续说,“他汲汲以求之物,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到最后反而还丢了身家性命。你也希望阿夏变成这样吗?”   罗桐冷冷地看着他,“阿夏需要什么,我最清楚。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阿夏需要什么,这只是你的想法。你认为他需要一个家,却从没问过他想要什么。没错,他想要的确实是一个家,但跟你所想的不同。他对回到罗家没有一点兴趣,他真正想要的家——是你们。”韩非明已经激怒了她。后果或许不堪设想,但他却没工夫考虑那么多了,“我希望你真的能为阿夏着想,哪怕只有一次。”   这回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罗桐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等到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得真轻巧,韩先生。二十年的目标,说放弃就放弃吗?那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和牺牲又算什么呢?”   “如果是我的话,宁可牺牲自己的努力,也绝不愿意牺牲阿夏。”韩非明说,“罗恭是被杀害的,这一点我相信你跟我一样清楚。那个人可以在痛下杀手时根本不着痕迹,而被害人则没有一点抵抗的能力。你没有亲眼看到,或许体会不到那种绝望的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再往罗家的漩涡中心靠近,下一个被绞进去的,并非你我,而是阿夏。”   片刻后,罗桐交叠着的十指松开,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他们下一个目标,必定就是阿夏。如果罗恭真是被谋杀的,那那个杀人者的实力远不是我们能够企及的。我没办法保护阿夏。”   “比起无休止的争斗,阿夏更想要的是安定而简单的生活。他想自由的从事自己的爱好,而不是被迫学习那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韩非明决绝道,“我想让他高高兴兴地生活下去,而不是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我相信你作为阿夏的亲生母亲,也会是这样想的。”   “的确,的确……”罗桐再次苦涩地一笑,“没想到我这个‘亲生母亲’却被你这个外人给教育了。”   她顿了顿,又说:“我昨天下飞机之后,去找了一趟龚姨。”   “龚女士还好吗?”韩非明想起那天在医院的遭遇,仍心有余悸。   “不怎么好。”罗桐苦笑,“自从罗恭死后,她一直不吃不喝,现在已经住院了,每天靠营养针活着。”   韩非明不禁嗟叹,“她跟罗恭的关系一定很好。”   “龚姨没有子女,一直以来视罗恭如己出。”罗桐说,“罗恭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我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挺得过这一关。”   丧子之痛并非人人都能承受的。韩非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沉默。   罗桐用小指沾了沾眼角,“我不想变成她那样,更不想到时候悔不当初,余生都活在内疚和悲痛中。阿夏也是我唯一的孩子。”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韩非明明白——他已经成功了。   罗桐拢着滑落到胸前的头发,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脸上又带上了礼貌的微笑,“让我们回到正题吧,韩先生。我约你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你也有事情要跟我说,是什么事?”   “跟你找我的原因很类似。”韩非明说,“你约我出来的理由,恐怕不只是你表面上说的那样,想要见一见儿子的家庭教师吧。”   罗桐轻笑,“当然不是。”   “你应该知道,罗恭去世时我正在现场。你既然已经认定罗恭一定是被谋杀的,就会想到凶手是谁,也会相应地思考罗友会急于出手的原因。”韩非明的手指扣住了桌沿,“你自然会想到,这是因为罗恭掌握了罗友的把柄,这才促使他贸然动手。”   罗桐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至今为止你说得都对,继续吧,韩先生。”   “那么……为什么罗恭那天要来见我呢?你会想到,说不定就是为了把那份资料托付给我。”韩非明说着,伸手从口袋中掏出那个U盘,放在了桌面上,“你猜得没错。这就是那份资料。罗友勾结曾家的所有证据都在里面。”   罗桐看了它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为什么要把这个交给我?”   “只有你才知道该如何利用它。”韩非明说。   “你不想让毕夏卷进去,倒想把我推到风口浪尖?”罗桐哂笑了一声,“你的心思还真令人捉摸不透啊,韩先生。”   韩非明平静地看着她,“我只是把它交给你而已,至于如何利用,我不会再插手。你可以利用它来让罗友受到应有的惩罚,也可以把它销毁掉。”   “但你明知道我会怎么做。”   “确实如此。”韩非明说,“但罗恭是我的挚友,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罗桐伸出手去,在U盘旁边的桌面上放置了片刻后,终于将它拿了起来,“托你的福,韩先生,我现在知道该怎么调整我的做法了。”   “另外……”韩非明叹息,“请帮我跟挚友道声别。”   ·   青瓦飞甍,绿树白墙,山环水绕,颇有古风。这样的住所在已经高度现代化的天界行政中心并不多见,同时也显示出了主人地位的不凡。   身着古朴长衫的男子沿着小道向那栋建筑走着,而且并没有可以隐藏气息行踪。但房中的两人正忙于别的事,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威胁?威胁?他连个手指头都动不了,能有个蛋的威胁!”八卦仙人大步兜着圈子,激动地说完后,陡然停住脚步,指着站在他身旁的恩怨司司长,“死装逼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现在我要下界,赶紧把我放出去,不然我就削你丫的!”   司长叹了口气,“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卵用?你倒是放啊!”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司长说,“这是命令。”   “去你大爷的命令,又是天帝老儿派你来的吧?赶紧放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   声音从两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传来。八卦仙人转过身去,正看到大开的门后站着的长衫男子。从相貌看不出男子的真实年龄,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有着这样一张平凡的脸的男人却是整个天界的主载。“幺儿,你不该这么任性的。”   司长行礼道:“陛下。”   天帝示意他退下,接着走到八卦仙人面前,“确实是我命令他这么做的,你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八卦仙人瞪着他,“为什么非得杀了他不可?如果非得杀了他,为什么不能你自己去?为什么非得让我亲眼看着?”   “我不是想让你亲眼看着。”天帝说,“我想让你亲自动手。”   八卦仙人被他这么一噎,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你必须能有这个胆量和气魄。仙人寿命再长终究有极限,等我退位之后,你将会接过我肩上的担子。在那之前,你必须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和责任心。”天帝说,“就当是为了三界生灵,你也应该亲手去杀了他。”   “那是你儿子!”   “不用你提醒。”   八卦仙人气势弱了不少,却仍然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不管什么责任啊担子的,我绝对不会杀他,他是我哥。”   “他恨你。”   八卦仙人小声嘟囔:“恨就恨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他正在威胁三界的安宁。”   八卦仙人没有搭腔。   天帝叹了口气,“我也不愿意杀害自己的儿子,但作为掌权之人,有时候我不得不做些不情不愿的事。”   八卦仙人咬了咬牙,“该死的,该死的封建主义家长制,天界什么时候才走向共和啊?”   “就算我不是天帝而是总统,现在做出的决定也不会发生改变的。”天帝向他伸出手去,“你现在没有选择,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开始狗血的仙展开23333 所有关于天庭的设定都是我胡诌哒 ☆、最后的牺牲品      罗家幼子的葬礼庄严而隆重。与罗博所建议的简单悼念大相径庭,罗桐执意邀请来的各路名流汇聚其中,甚至还有几家娱乐小报的记者也混了进来。   罗桐和罗友并排站立,接受着来着各方的哀悼。罗博因为悲痛过度而病倒,没能与小孙子做最后的道别。来客纷纷不绝,两位直系亲属疲倦地做着例行公事一般的回礼。   一切如常。直到一个人的到来。   最先发现她的是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的罗友。他紧张地暗中扯了扯罗父的衣袖,低声道:“爸,你看那个人……”   罗父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女式西服,戴着一副大墨镜的女子正朝两人快步走来,“她怎么了?”   “你看她是不是……”罗友咽了口唾沫,“‘她’呀。”   罗父皱着眉头刚打算问清楚,就忽然像是被重锤击中一般,“就是她!”   那女子走到两人身边,却并没有像一般的来客一样鞠躬之礼,而是毫不客气地并排站到两人身旁,摘下墨镜,“好久不见,兄长。”   罗父瞪着罗桐,压低声音说:“我可不记得我有邀请过你。”   “我最宝贝的侄儿英年早逝,难道还不允许我这个做姑姑的来悼念吗?”罗梧半低着头,一脸沉痛,“我为了小恭哭肿了眼睛,今天不得不戴着墨镜出门,你这样也太残酷了。”   来客中眼尖的已经认出了罗桐的身份,但不明所以的也不在少数。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还是以对待罗父与罗友的礼节对待这位新来的亲属。   罗友冷笑一声说:“你会为了他哭?少一个人和你争夺,恐怕你做梦都要笑醒吧!”   “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没礼貌。”罗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过姑姑是个大度的人,才不会跟你计较。”   “你挑现在这个时候回国是几个意思?”罗友继续咄咄逼人地诘问,“小恭刚走,你是想趁乱分一杯羹吗?”   罗桐却并没有理他,只是继续与来客说着话,一边不断地擦拭着眼角。她的眼睛确实肿的厉害,脸色也因为无心化妆而显得憔悴,竟然比两位直系亲属看起来更为悲痛。   罗友气急败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罗父使了个眼色拦下。   等三人迎接完最后一波来客后,罗桐掏出纸巾来,夸张地揩了揩鼻子,接着对两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真是人生中最悲伤的事。爸现在怎么样了?”   罗父在罗友之前说:“他执意想来,但我劝他留在医院修养。”   “确实……老爷子肯定不想错过见小恭最后一面的机会。但他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这种场面不一定应付得来,更何况,来了又能如何?斯人已逝,再见一面也只能徒惹伤心。”罗桐长叹了一声,“爸在哪个医院?我明天晚上的飞机,希望能在回去之前看他一眼。”   罗父皱起眉头,“你要回去了?”   “对。”罗桐说,“那边的事情太多,耽搁不得。”   罗友有些目瞪口呆,“这么快就回去……那你,你来干什么呢?”   “参加葬礼。”罗桐又擦了擦眼角,“顺便还有几个见闻想要跟你们分享一下。”   罗父不明其意,皱着眉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试图想从其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哥……”罗桐叫的虽然是罗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到了罗友身上,“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还算是个挺好的哥哥。至少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罗友有些不安地上前一步,“你……”   “你爷爷没教过你吗?长辈之间说话,不要随意插嘴。”罗桐瞪了他一眼后,收回了视线,再次看向罗父,“哥,咱们从小争到大,就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过哪怕一次话。幸好我们现在还都活着,现在醒悟也为时不晚。这回你愿不愿意给我这次机会呢?”   罗父看着她,眉头却没有刚刚皱得那么紧了。或者甚至可以说……变得有些柔和。“你想说什么?”   “现在保密。”罗桐眨眨眼,又瞟了一眼罗友,“就我们兄妹两个单独说说话。我还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罗父当然没有天真地认为那真的是什么礼物,但他也并没有猜透这个‘礼物’隐喻的是什么。但罗友却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一样,忐忑不安地缩到了一旁。   ·   高级病房的豪华而宽阔,可能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难得一见,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却与普通的病人别无二致,同样苍白无力,同样老迈虚弱。   “爸。”罗桐走进去,站定在这位新来痛失亲人的老人身旁,轻声说,“我回来了。”   罗博转过头来,看着她,良久之后长叹一声,落下泪来,“你回来了……”   “要好好休息。”一别二十年,罗桐开口前想到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了敷衍的宽慰,“别太伤心。”   罗博又叹了口气,“你们都这么说。但敬之一走,就像是抽掉了我的脊梁骨。人没了脊梁骨,大概也没有几天好活了吧。”   “别这么说。”罗桐说着,自己都感觉苍白无力,“您的身子骨还很好。”   “老了,不一样了……”罗博咳嗽了几声,“当年我一怒之下把你赶出去时,确实还很好。但现在二十年都过去了……”   “二十年。”罗桐笑了笑说,“您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却长成大姑娘了。”罗博也笑了,“二十年都不给家里一点消息,这么倔的一个人,今天却主动来看我。说吧,你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您了吗?”罗桐坐在了他的床沿,握住他的手,“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要还是这么任性,那可怎么得了?”   罗博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去看过阿夏了吗?”   “还没有,刚从小恭的追悼会上回来,打算明天再去。”罗桐说,“您也有些时候没见过他了吧?”   “敬之走的那天见过一面。”罗博说着,睁开眼睛,看起来十分欣慰,“现在他快赶上他舅舅那么高了,行事也越来越稳重,像个大人的样子。”   “那就好了。”罗桐说着忍不住笑了,“看来他比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给您省多少心呢,真是不容易。”   罗博露出怀念的神色,“那可不是。你小的时候,简直淘得没边儿了,谁管也不服……我年轻时也总是想不开,总是跟你一个娃娃较劲,最后弄得剑拔弩张,谁都不愉快。”   说着说着,怀念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遗憾的叹惋,“当年你和女婿的事也是的,如果咱们俩能有现在一半的心境,也不至于要闹到当年那个境地。现在想来,真的挺不值当。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情,却让我们隔阂了二十年,谁也不让步……”   罗博一边说,一边撑着床面坐了起来,认真地看向罗桐。“敬之一去,我想通了不少。其实哪有那么多好争的事呢?毕夏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他了。叫他回来吧,家里需要点人气儿……”   多年以来谋求的事情轻易达到了一半,但罗桐心中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爸……”   “嗯?”   “我觉得……还是不用了吧。”   罗博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让罗家承认阿夏吗?”   “我听阿夏的朋友说,他现在生活得很高兴。”罗桐说,“我不想用自己的愿望去打搅他。”   罗博没有说话,只是靠着床头,活动着手指。   “而且,让他回家相当于再次把他卷入纷争中。我不想让那孩子参与这些事,更不想让他落得和小恭一样的结局。”   罗博扭头看向别处,“敬之是因为突发恶疾而死。”   罗桐稍稍叹息,“你明知道不是。”   接下来的静默沉重而胶着。两人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任凭时间流逝,却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平时轻不可闻的空调出风声、衣料摩擦声,还有走廊上的微弱动静,此刻都一清二楚。   屋外传来一个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接着门被咚咚地擂响,还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就自己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龚叔脸色苍白,连着大喘了好几口气后说:“大少爷,大少爷他——”   ·   数小时前。   “你是说……”罗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揉搓着食指的指节,“除了罗恭以外,还有人手上掌握着那份资料?”   “从罗桐在葬礼上的表现来看,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坐在他对面的黑衣男子说。   “是谁?谁有?”罗友脸色煞白,“哦,我知道了,罗恭死前去见了他那个情人,难道在我们弄死他之前,他就把资料交给了韩非明吗?有可能……毕竟罗桐的儿子和他关系那么好,很有可能……”   黑衣男子看着他一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一边将指节揉得发白,露出稍纵即逝的笑意。   罗友忽然啪地一拍桌子,恶狠狠的表情扭曲了五官,“那就弄死他!你既然能杀了罗恭,肯定就能杀韩非明。杀了他,还有那个罗桐和她儿子……都杀了,准没错。”   黑衣男子挠了挠耳廓,看起来悠闲自得,与罗友的紧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当杀人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吗?罗恭死了是意外,韩非明死了甚至也可以归结于意外。但毕夏、罗桐……和你作对的一个个都死了,别人又不是傻子,当然能想到元凶是谁。”   罗友受挫后萎靡不振了片刻,但很快又露出了阴狠的表情,“等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再杀,伪装成意外事故,车祸或者什么的……”   “别傻了。”黑衣男子嗤笑一声,“你以为经过罗恭的事,罗桐和韩非明不会多几个心眼,把资料多备份几次交给不同的人吗?没错,罗恭自觉手下被我们渗透得很严重,谁也不敢信任,但罗桐可就没有这个顾及了。她要是备份几百次、上千次,难道你要我都杀光吗?”   罗友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的力量尚未恢复,杀掉罗恭一个已经是极限了。几百几千?”黑衣男子又哂笑了一声,摇摇头。   罗友这回完全陷入了绝望,抓着头发紧紧咬着牙,过了很久瞪着通红的眼睛说:“那怎么办?”   那男子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边,推开窗户。罗友的办公室足足有三十层高,但城市的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仍随着风的呼啸卷进了房间内,“对我来说,有个最简单的措施。”   “是……是什么?”罗友急切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快说啊,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黑衣男子再次露出笑容,“对我来说,最简单的措施就是——”   “……离开。”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户飞出室外,急速下坠,却在半空中陡然消失。   罗友呆呆站在大开的窗边,膝盖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就在此时,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还没等他喊出“请进”,罗父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气冲冲地朝他脸上甩了一沓纸,“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爸……”罗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用颤抖的手臂撑着地板站了起来,“爸,我……”   “别叫我爸!在你把这事说清楚之前,我不是你爸!”   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叠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但罗友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然后说:“爸,这都是污蔑,我绝对没有干过任何对不起罗家的事。是小恭他……小恭他嫉妒——”   罗父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谁跟你说这些是小恭查出来的?”   罗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手顿时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没有……我是说,我这是猜的,毕竟小恭他和我,小恭他……”   “你有什么资格提他的名字,你这个孽畜!”罗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杀完了你弟弟,下一个你是不是就打算杀了我?”   “爸,爸你听我说,这都是……这都是没影的事。”罗友被他推得向后退了几步,但还是勉强站稳,再次挤出一个笑容,“小恭是心脏病发去世的,这点医院也……”   罗父打断他,“你以为你这点小心思能骗得过我?是不是你杀的你自己心里清楚。罗友,说实话,我要听实话!”   “真的,我说的是实话……”他说的是实话。他没有杀罗恭,罗恭不是他杀的。是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是那个人杀了罗恭。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我说的是实话,爸,我说的是实话……”   “才不是。”   他的身后陡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那个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像是……   罗友颤抖着转过身去,顿时惊叫出声。   五六岁的小罗恭抱着一个熊娃娃,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架纸飞机,委屈地看着他,“哥哥,我才不是小气。”   “小……小恭?”这是假的。是幻觉。罗恭已经死了。是幻觉。是幻觉是幻觉是幻觉——   “纸飞机是我好不容易折好的,可以飞好远好远呢。哥哥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但是这个不可以拿走。”罗恭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我可以把熊熊送给你,哥哥之前一直说很喜欢这个熊熊的。”   阳光照射下的小罗恭看起来那么真实,他的发梢甚至随着光线而变幻出金黄的颜色。他向前走了几步,脸上带着可爱的笑容,右边脸颊的酒窝也正如记忆里一样清晰。罗恭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对罗友露出过这样的笑容了。“哥哥,给你——”   他们从小什么都要争。哪怕只是一架纸飞机。谁也没有退让过哪怕一步。   “小恭……小恭……”罗友再次瘫软在地,手撑着地面不断后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哥哥不要……哥哥什么都不要了,你别过来!”   “哥哥,你不喜欢熊熊吗?”罗恭咬了咬下唇,看起来很失望,但旋即再次高兴了起来,“那我把纸飞机也送给你好了,反正我还可以再折。”   他靠的越来越近,罗友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仓皇后退,连撞在罗父身上都没有在意。但无论他跑到哪儿,罗恭都穷追不舍,还不停地发出咯咯的天真笑声,似乎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哥哥,我要抓住你啦!”罗恭忽然停住脚步,在纸飞机的尖端哈了一口气,投了出去。纸飞机嗖地飞到了罗友身边,在他眼前盘旋。   罗友发出一阵恐怖的尖叫,拼命挥动手臂试图驱散它,接着掉头就跑。   大开的窗户就在他眼前。罗恭的笑声盘桓在耳畔。纸飞机几乎擦到他的衣角……   罗父惊恐地喊着什么,但他没有听清。   接着,就是风的尖啸。   最后的声音是刺耳的鸣笛。   ·   留仙山。牢笼最深处的囚徒睁开双眼,抬起头来,双手手指握成拳头,又逐渐松开。   他露出笑容。    ☆、父子未必情深      留仙山腹的监狱仍像往日一样阴森而凄冷。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隧洞前行。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走在前面的人并不是完全自愿的,但却被后行者切断了退路。   两人在最深处停了下来。天帝上前一步,用食指在在门锁上的花纹一按,大门缓缓敞开。   囚徒的双臂仍被用粗重的锁链吊在半空。他听到声音后睁开双眼,微微抬了抬下巴,嘶哑的声音拼凑出一个句子:“你们终于来了。比我预计的晚了很多。你还是这么优柔寡断,我的兄弟。”   八卦仙人僵了僵,接着转向天帝,“看到没有,他还不是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哪儿有什么危险?这里浊气太重,简直受不了,赶紧放开我,我要走了。”   天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没有照他所说的那样放开禁锢,而是又看向半空中的囚徒,“八百年前,是我亲手将他锁在此地,那时我和几位已经归隐的元老共同在他身上下的咒文,效力也消耗了不少。既然来了,我们就将它加固吧。”   八卦仙人一愣,“你,你不是说要……”   天帝轻叹口气,“具体的咒文就是我来之前交给你的那段,结阵吧。”   两人各就其位。片刻后,一道道白光在空中结成了繁复而精巧的图案,位于白光中央的囚徒发出痛苦而低沉的吼声,血红色的纹路在露在外部的皮肤上不断闪烁。   仪式进行到一个节点时,白光忽然爆发成剧烈的光球,若肉体凡胎之人在场,必定会双目尽损。囚徒发出凄厉的惨叫,似乎是在承受烈火焚身的剧痛。八卦仙人意识到不对,急忙停了下来,“喂,这是怎么回事?”   天帝目不斜视,继续念念有词。白光更盛,连远离中心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其威力。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八卦仙人也猜得到大致的原因,顿时足尖一点,朝天帝冲去,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不禁恼怒地大喊:“给我住手!你骗我!你根本就不打算放过他!”   光球凝聚,泛出电光,隐隐的风雷之声在山洞中回荡。天帝长出一口气,看向他,“为政者总要做些违背意愿之事,无论喜不喜欢,你都得接受。”   “接受个球球!”八卦仙人朝他吼了一嗓子后又冲向光球,还没等靠近就捱了数下电击,“喂,老哥,你还活着吗?喂——”   他话音未落,光球陡然凝固,连电光都不再变化,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旋即,一阵刺耳的尖笑声从中传来。   天帝神色忽变,伸手在半空做出抓握的动作,顿时一股无形之力将八卦仙人拽了回来,“不好……幺儿,快走!”   八卦仙人徒劳地挣扎了两下,未果后阴着脸说:“你在搞什么飞机?好不容易把我拽来,忽然又让我走。我哥那边发生了什么?”   天帝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说:“情况不太对……或许我们都小瞧了他。事出紧急,你不要管那么多,只管躲得越远越好,快——”   轰的一声巨响后,光球炸裂,千百道电光一时将山洞照的如同室外白昼。可以清楚地看到,半空中粗重锁链悉数碎成粉末。正中央的囚徒脸上血红色的咒文缓缓褪去,他活动着手腕,转动脖子,露出微笑。   八卦仙人瞪大了眼睛,“你……”   囚徒用一阵压抑着的笑声打断了他,“怎么样,父亲,兄弟,没想到吧,本应要了我的性命的力量现在却被收服在了我的手中。想看看效果吗,两位——”   他的表情陡然狰狞起来,一个挥手,千万道细小的电光汇聚成一束,向两人刺来。   八卦仙人想躲开,却忽觉浑身僵硬,抓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逐渐收紧,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你母后的天池之中,有你兄弟二人的伴生玉。他强行冲破封印,必定相当虚弱,需要用它来滋养续命,方能长久。你去将它找来,再去一趟地府,找十殿阎罗,接着……”   声音越来越小,但却更加清晰。虽是长篇大论,但真正所花的工夫却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等到电光形成的利刃近身时,八卦仙人的身形瞬间消失,而站在他身后的天帝则硬生生承下重击,霎时身形摇摆,周身柔光大半熄灭,显然受创不轻。   摆脱锁链的囚徒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嗤笑一声,“拼着重伤也要护他周全,你们还真是父子情深啊。”   天帝平复紊乱的气息,站定,平静地看向他,“八百年前你没有成功的事情,到现在依然不会得逞。如此处心积虑,终究一事无成……儿啊,收手吧。”   “收手?你可真幽默。”囚徒环顾四周,拳头逐渐攥紧,“看看这间囚室,这些锁链,我除了奋力一搏,还有什么机会?倒是你,老头子,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该收手歇歇了吧。”   他气定神闲地抬起手来,轻松地一指。刹那之间,比刚刚强劲百倍的电光汇聚一处,轰然向目标刺去。   ·   韩非明坐在沙发上,看着毕夏在厨房餐厅之间忙上忙下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心酸,“阿夏?”   毕夏从厨房探出头来,“老师,怎么了?”   “你真的有那么久没见过父母了吗?”   毕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也没有吧,之前每年都会打电话的,也有视频聊天什么的……只是我们家这个情况,唉,你也知道,我爸妈不能轻易回国的,不然罗家那边又要大惊小怪了。这回因为二哥去世,罗大他们分身乏术,才能回来一趟。这趟是回来办正事的,恐怕能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再说,好不容易回家吃个饭,我也有正事要和他们商量呢。”   “商量?”韩非明笑着明知故问道,“是什么事这么重要啊?”   毕夏又摸了摸头发,“老师,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当然说的是咱们俩的事啦。”   韩非明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帮他整了整衣领,“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不同意呢?”   毕夏坚决地说:“我会努力让他们同意的。”   韩非明叹息道:“有这个决心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他们毕竟是长辈。在适当之时,适当之处,做一些让步也未尝不可。”   “我明白。”毕夏说,“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不管顶着多大的压力,我也绝对不会让步的。”   “我也不会。”韩非明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忙了一下午了,快去休息一下,整理整理自己。剩下的我来就行。”   他说着便要往厨房走,却被毕夏一把拉住。“……怎么了?”   “老师……”毕夏看着他的眼睛,接着稍稍弯下腰,凑近他。   韩非明伸手压在他后脑上,抬起头来,与他嘴唇相碰,接着逐渐深入,正在动情之时,却忽然被轰然的巨响打断了。   窗外风云变色,天色陡然漆黑如同深夜。整扇整扇的玻璃被震碎,碎片散落一地。隐约看到有黑影从窗外闪过,却撞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焦臭味。毕夏握紧韩非明的手,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鼓足底气喊道:“谁?谁在外面?”   闪电将整片天空照亮,紧接着,劈山裂地的响雷几乎就在房顶炸开。窗外闪过的黑影越来越密集,撞在无形屏障上时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一阵阵的臭味令人作呕。   屏障正在被削弱。黑影似乎从失败中得到经验,组成了各式整齐的阵形,不断地攻击。   韩非明暗叫不好,连忙握住腰间锦囊,心念一动,“八卦仙人?八卦仙人?”   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联系已经恢复的迹象。   毕夏满头冷汗,脸色煞白,却依然挡在他面前,“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韩非明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并没能完全抑制住颤抖,“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毕夏握紧他的手,却因为掌心的冷汗而差点滑脱开来,“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   “阿夏。”韩非明看着窗外越来越脆弱的屏障,“你现在,赶紧回房间,躲进一个窄小的空间,衣柜最好。能锁门就锁门,无论发生什么也别出来。”   “老师,那你呢?”毕夏咬了咬牙,“你要跟我躲在一起。”   “不。”韩非明甩开他的手,大步向前,踩在玻璃碴上的时候发出了嘎吱的响声,“它们是冲我来的。”   毕夏快步跟上他,再次拉住他的手,“我不走!别想让我丢下你一个人。”   “阿夏,别任性。”韩非明放柔了声音,“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还有父母,周叔周姨,你的朋友们……为了他们你也应该珍惜自己。”   “那你呢?你自己就无所谓吗?”毕夏急得大喊,“难道我不会为你难过吗?”   韩非明叹了口气,再次甩开他的手,“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很多人。”   毕夏不说话,只是猛地摇头。窗外低沉而连绵的雷声不止,黑影每次撞击都会引起“嘶嘶”声与一闪的白光。韩非明还要再说话时,却被他紧紧搂住,堵上了嘴唇。   “撕拉”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一般,接着数道黑影从破碎的玻璃窗中钻入。毕夏用力将韩非明推开,黑影直冲他后背刺去……    ☆、逃亡从此开始   寂静。   韩非明咳嗽着撑着地直起身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发现眼前景物已经大变了样子。他正身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地之中,抬眼望去,唯有碧空如洗。   “阿夏?阿夏?”他反应过来,打了个寒颤起身,四处寻找着,“阿夏?”   毕夏揉着眼睛,也爬了起来,“老师,今天好困……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再去晨跑——咦?”   他眨了眨眼,清醒过来,“欸,这里是……”   韩非明冲过去搂住他,手在他后脑上用力拍打,“叫你逞能,叫你逞能……”   毕夏老老实实地说:“老师,我知道错了。”   韩非明一想到昏迷前看到的场景,就觉得心悸不止,“下次再敢这样,我非得打断你的腿!”   毕夏这回却没有认错,而是倔强地说:“下次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我还是会那样做的。”   韩非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孩子——”   “老师,我不是孩子了。我是成年人,有自己主见。”毕夏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我说要保护你,就是要保护你。”   韩非明吸了吸鼻子,愠怒之余有点想笑,“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这个倔脾气。”   “当然是老师教的呀。”毕夏向他凑了过去,“为了感谢师恩,我可以亲你吗?”   韩非明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却被一声干咳打断。   八卦仙人出现在两人身旁,却似乎并非实体,而只是一道幻象。但无论是实是虚也没能改变他的天性,他嬉笑着说:“抱歉打搅了两位的好事,罪过罪过。但是事出紧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果然是你。”从遇险到获救,出现此等怪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八卦仙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差。“攻击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与你之前提到的死对头有关?”   “真不愧是我家冰雪聪明的明明,一猜就准。”八卦仙人一开口虽然还是死不正经的调侃,但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轻松。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他苦笑一声接着说:“好吧,今天其实我本来没有什么时间开玩笑的。长话短说,攻击你们的是黑衣卫,我哥哥的手下。你俩差点就被他们给抓住了,幸好我及时赶到,把你们带到我的冥想空间里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但我一解除冥想状态,你们就不能待在这里了。”   韩非明皱眉,“从来没听你说过你也有个哥哥。”   “我那个叛徒哥哥一直被关在监狱里,现在他越狱了,还掌握了最高权力,正在三界之间通缉我,要抓我回去审判呢。”八卦仙人耸了耸肩,“本来吧,直接弄死我就好了,但他想让自己的位置坐得更稳固一点,所以想合法地处死我,这样才能收复人心。”   韩非明紧张起来,“那你该如何是好?三界之间就没有安全的容身之处吗?”   毕夏倒是冷静得多,“是不是跟老师也有什么关系?不然那些东西也不会来攻击我们了。”   “你小子长进不少啊,比之前可聪明多了。”八卦仙人看向他说,“实话说吧,你家老师现在有危险。”   毕夏陡然攥紧拳头,“什么危险?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这回更冷静的变成了韩非明。他扯了扯毕夏的袖子,向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你说你的兄长要审判你,恐怕其中一项罪名就是违抗天命吧。他想抓我做证人?”   “不止。”八卦仙人叹了口气,“我这个哥哥心理变态来着,他之前就说过,我在乎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所以……成了我的朋友,算你倒霉咯。”   “明白了,我该怎么做?”虽然身处逆境却毫不慌乱,说明八卦仙人心中定有办法。韩非明知道紧张无益,于是干脆平复心情,冷静下来。事关重大,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自乱阵脚。   “我那个哥哥在三界之间设下了天罗地网,要是用一般的方法,你无论躲在哪里都会被找出来。我想了很久,恐怕能够暂时躲避追捕的法子只有一个。说起来,这还是天庭工作的bug——以现在的技术,只有穿越司才能查到穿越者的行踪。”八卦仙人递给他一个小布袋子,“这是我走之前顺路从穿越司偷来的,里面有两个戒指,戴在手上就能跟普通穿越者一样,只是从穿越司查不到你们的档案而已。这样的话,我哥就算搞定了穿越司的司长,也每次都只能慢半拍找到你们,等他们找到,你们再启程穿去下一个时代,他的搜索工作就得从头开始。”   韩非明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接过布袋,将两枚戒指倒在手掌中,皱起眉头,“‘你们’?”   毕夏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从他手心中拿走了一枚戒指,在自己的手上比划了一番,“我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韩非明眉头更紧,转向毕夏说:“跟你无关,你不许去。”   “怎么跟我无关?”毕夏理直气壮地顶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危险就是我的危险。我可是发了誓的,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你把我一个人扔下,那怎么能行?”   “这不是儿戏!”韩非明瞪着他,目光严厉,“你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自然会觉得无所谓。”   “我怎么不明白?刚刚的事情是我们一起经历过来的。我绝对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么危险的事。”毕夏说,“再说了,你不是一直都说要尊重我自己的选择吗?这就是我的选择。”   韩非明说不过他,只得把目光投向八卦仙人,“你别光看着,也劝劝他呀。”   “我干嘛劝他?”八卦仙人笑嘻嘻地说,“之所以准备两个戒指,就是为了你们俩都能去啊。”   韩非明气得头疼,揉着太阳穴说:“你怎么也如此胡闹!”   “我这么做是有依据的。”八卦仙人说,“不信你把戒指戴上试试。”   韩非明怒气冲冲地瞥了他一眼,但还是依言将戒指戴在手上,“那又如何?我……”   视野的四角忽然出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选项和按钮,韩非明伸手在空中戳了戳,却毫无反应。他身旁的毕夏露出惊异的表情,“老师,你在干什么呀?”   韩非明面露窘迫,“这个……是怎么用的?”   八卦仙人夸张地摇头叹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明明啊明明,你脑瓜子这么聪明,但是一遇到高科技就抓瞎了吧。到现在连微信都不会用,你说我怎么可能放心把穿越司的这个系统交到你手里?你看看人家阿夏。”   韩非明看向毕夏。只见他已经将戒指戴上,并且毫无慌乱之色,一副应心得手的样子。他摊开右手,未几,一柄长剑凭空出现。   “穿越者有主角光环护身,除非是严重违反规定引得天条司出手击杀,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死的。所以说,如果真的想杀死一个穿越者,就只能用这把剑。”八卦仙人说,“我会安排你们魂穿到各个时代的小角色身上,如果不是自己作死,一般不会被注意到。但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很有可能遭到真正穿越者的仇视和追杀。除非和真正的穿越者起了非常严重的冲突,而且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千万不要用这把剑,明白了吗?”   韩非明仍然没有听懂。但毕夏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们要逃到什么时候去。一旦我这边的事处理完,就一定会设法联系到你们。”八卦仙人拍了拍韩非明和毕夏的肩膀,面色凝重,“我的冥想状态保持不了多久了,你们必须尽快出发。这套系统每个世界的最低停留时间是二十四个小时,待够这个时间立刻离开,千万不要停下……”   ·   天界的行政中心十分平静,如果外人前来参观,不仔细观察,绝对不会发现此刻与以往有什么差别。   但身处天庭的每个人——上到元老会议的成员,下到行政司一个普通的文书,都能察觉到压抑的恐怖氛围。   每栋大厦的保安官都被撤离,取而代之的是新帝的亲信,全副武装的黑衣卫。这群人似乎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就算只是不起眼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抱怨声,他们也会立即出现,亮出武器。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数天。恩怨司司长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叠,合上双目,用敏锐的感官感受着百米之外由远及近的整齐脚步声。   他们来的比他想象中的更晚,但最终还是来了。   他睁开眼睛,回想起几天前八卦仙人靠在这张桌子上,对他说的几句话。   八卦仙人不是那个人的名字,而只是恩怨司下属片区长的统称。但是自从八百年前的叛乱结束,那个人自我放逐放到他的手下,第一天看到他时,就严肃而认真地说:“以后我就是八卦仙人,别用其他的名字叫我。”此后的几百年间,司长一直都没有再见到过他如此认真的神色。   直到几天前。   他说:“我要交代给你一件事。这件事生死攸关,十分困难,而且……需要你的一些牺牲。该死的,我真的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我那个哥哥已经收买了这么多人马……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现在除了你以外,我真的不敢信任其他人。”   应承时没有丝毫犹豫。司长不怕什么困难,也不怕牺牲,最怕的只是辜负他的信任。   幸好,这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困难到难以完成的地步。   脚步声已经到了他的门外。正如想象中的那样,并没有敲门声,门却直接敞开。一列黑衣卫鱼贯而入,迅速包围了他。   为首者说:“陛下召见。”   司长被他们一路带到殿前。很快被殿中出来的黑衣卫领了进去。新帝坐在历代天帝的宝座上,那张与留仙山中囚徒找不出一点联系的脸与八卦仙人有八分相像。司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想到恐怕这位陛下不会那么轻易忘记他在留仙山中对八卦仙人的提议。   黑衣卫散去后,他在原地跪下,“陛下。”   “听说你是朕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的朋友。”新帝站起身,向他走来,“最近还受他的委托做了一件事。”   司长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新帝在他面前站定,直视他的眼睛,嘴角挂着略带讥讽的笑意,“偷潜入天后寝宫,盗取伴生玉,这可是能上天谴台的重罪。——告诉我,它在哪儿?”   司长说:“微臣不知。”   “真的不知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只要我一句话,你就会在极度的痛苦中形神俱灭。”新帝说到这儿时顿了顿,似乎正在他脸上搜寻类似恐惧或萎缩的神情,“同样……我的另一句话,可能就能让你位极人臣,手握重权。”   司长低下头,“微臣明白。”   “不。”新帝握住他的下巴,让他被迫抬起头来,“你根本就不明白。”   “陛……”   新帝用力一推,接着大步走回宝座前坐下,“老头子死了,我那个兄弟早就大势已去,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司长重新低下头,“陛下的弟弟是先帝所立储君,毕竟名正言顺。至于先帝生死……臣未见尸骨,不敢妄言。”   新帝冷笑一声,“储君?他是个违抗天命罪人。审判即将举行,我们很快就能在全天界面前证明这一点了。”   他身体前倾,“我已经派出了大批黑衣卫去人界搜捕证人韩非明。你觉得他还能逃多久?”   虽然是个问句,但这位成功篡位的新帝似乎并没有打算得到回答。他有些得意地重新靠回宝座的背部,“而我的兄弟,他恐怕也很难从我布置的天罗地网下逃脱。之所以还没把他抓回来,只是因为……我不想而已。现在他还不需要出现,大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最后的自由时光。”   “你找不到他的。”司长平静地说。   新帝脸上玩味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出言反驳。   “你找不到他的,除非他想被你找到。”这番话肯定会激起对方的怒火,而这正是司长的目的,“伴生玉也是同样的道理。”   新帝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是个需要答案的问句,但司长反而没有回答。   “朕在问你——”新帝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冷酷的语气中压制着怒火,“为什么这么肯定?”   司长缓缓地说:“杀君弑父,天道所不容。”   “只有这个理由?”新帝眯起双眼,“回答我,为什么这么笃定?”   实际上,理性的来说,司长并不能笃信。之所以这么说,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但话说出口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是这样坚信着的。   那个人不会被抓到,绝对不会。   这样的信任未免有些盲目。   许久后,新帝放开他,“本来想,如果你能主动把地点吐露出来,我就给你这个效忠新朝的机会。可惜,被你自己浪费掉了。等我的黑衣卫把伴生玉找出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时,一个看似等级颇高的黑衣卫忽然出现在门口,单膝跪下,“陛下。”   新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向前。黑衣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怒气冲冲地问:“真的已经用尽了所有手段?还是找不到?”   过了一会儿,新帝低喝一声:“给朕退下。”接着大步走向司长,抓着他的领子将他拽了起来,“那东西究竟在哪儿!在他手上吗?还是他让你藏在了什么地方?究竟在哪儿!”   司长不动声色,“微臣不知。”   新帝长出一口气,将怒火压制在冷酷之下,接着挑起嘴角,“你会知道的。”   他松开手,气定神闲地走回宝座,打了个手势。黑衣卫的侍卫长瞬间出现,跪倒在他脚下。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新帝说,“让他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2333接下来会乱入一个穿越 实际上并不会很长哒。 ☆、兄弟相爱相杀   默念毕夏所说的那个词语之后,韩非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忽然喧嚣灌入双耳,手上忽然沉重起来。他睁开双眼,之间自己正站在街边破旧的大篷下,拿着一个木勺,面前是一锅正煮着的面。   他茫然环顾四周,只见一排桌椅旁坐满了叫嚷不休的食客,篷外人来人往,显然正在闹市之中。衣着简陋的少年笑呵呵地给最远处的客人端上一碗面,顺便收拾了旁边的一张桌子。   那少年端着空碗向他走来时,韩非明这才看到他的样貌。正是毕夏。   他放下木勺,“阿夏?”   “继续煮面啊,掌柜的。”毕夏向他眨了眨眼睛,“小心露馅。”   “露馅又如何?”他这一身打扮实在有趣,韩非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露出笑容。   “看我干嘛,这身衣服一点也不帅。”毕夏有些沮丧地拉了拉衣角。“本来听说能去古代,我还期待过什么将军啊皇上啊之类的角色,结果现在倒好了,整个儿一群众演员。说不定等会儿主角在我们店里打起架来,咱们都得当炮灰。”   还叫他不要露馅呢,这满口胡言的,若是被人听了去,那才会招惹到大麻烦呢。“你呀,从来不正经。我们这可是在逃难呢。”   “怕什么,没听八卦仙人说嘛,他们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的。”毕夏笑嘻嘻地说,“不过这样难免有点无聊,咱们还要在这里待一天呢,难道要一直煮面吗?要是能发生点什么意外就更好了。”   韩非明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   毕夏赔笑,“我开个玩笑嘛。放心好了,万一真发生什么意外,我一定会好好保护老师的。”   韩非明余怒未消,拿起勺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少在这儿油嘴滑舌,做你的事情去。”   但是,无论韩非明多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一天,接着赶赴下一个世界,意外还是发生了。午间时分,正是最忙的时候,韩非明本来不常做饭,此时更是手忙脚乱,最后还是跟毕夏换了班,干起了端茶送水的小二工作。   奇怪的是,客人看到他之后纷纷愣住,接着面露尴尬。韩非明不明就里,以为身上沾着什么秽物,于是趁着闲下来时低头检查一番,却发觉自己居然身着女装。   他忽然想起来,毕夏教他使用那个系统时说过,他们两个的形象只有在彼此眼中才会是原本的样子。难道在旁人眼里,他其实是个布衣荆钗的妇人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韩非明心中五味陈杂,正打算开口把毕夏叫回来,就觉浓浓酒气扑鼻而来,手腕被人强力箍住,被扯着向后倒去。   “小娘子,出来抛头露面可不好哦。”身后人笑了几声,打了个酒嗝,“万一被我这样的纨绔子弟给调戏了怎么办?”   毕夏听到动静不对,扔下切到一半的菜走了出来,“老师,怎么——”   他一抬眼就看见韩非明被一个衣着光鲜的酒鬼强揽在怀里,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登时怒火中烧,紧紧攥起拳头,“放开他!”   “哟,小娘子,你家相公出来啦?”那人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调,“是不是想演一出英雄救美啊?王少我倒是不介意观赏一下。”   他使了个眼色,左右几个跟班上前,凶神恶煞地耍弄着手中的棍子。见毕夏紧紧咬着牙,一副想要冲上来拼命的样子,韩非明瞪了他一眼,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毕夏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强迫自己松开了拳头,后退了半步。那酒鬼哈哈大笑,挥手让左右退下,刚想说些挑衅的话,左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顿时愣神。   毕夏收回拳头,一把将韩非明拉了回来,挡在身后。韩非明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回过神来后气得直皱眉,附在毕夏耳边压着声音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们本来应该隐匿行踪,尽量不起眼,你却还敢在闹市街头招惹麻烦……”   “要不然呢?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他欺辱吗?”回过头来的毕夏看起来有些委屈,“反正我看不下去。”   “他又没有真对我如何,你——小心!”韩非明一把将他按倒,前胸挨了狠狠一棍,疼得眼前发黑。   王少捂着脸不悦道:“喂,喂,你们这群笨手笨脚的家伙,小心一点,本少只叫你们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别伤着小娘子了。”   韩非明被跟班之一扯着甩到旁边,靠着墙半天才缓过劲来,却只见毕夏已被那几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子揍得鼻青脸肿,双手被反钳着压倒在那阔少的身前。   “现在不嚣张了?臭小子。”王少得意洋洋地俯视着他,“还不乖乖认错。”   毕夏小声嘟囔了一句。   王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臭小子,有什么不满你有种大声说出来啊。”   毕夏看了一眼韩非明。韩非明连忙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造次。毕夏转回脸来,对着王少说:“我去年买了个包。”   王少顿时一愣,“你……你说什么?”   这回得意洋洋的变成了毕夏。他放慢语速,咬字清楚地说:“我去年,买了个包。”   没想到,王少顿时露出微妙的表情,在他脑袋上一拍,说:“妈的智障。”   ·   新帝撑着头,依靠在宝座上,半眯着眼,一副慵懒的神态。但司长却知道,现在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管是精神还是能力都已经到了近乎油尽灯枯的地步。   这同时也意味着,为了得到能使之恢复元气的那样东西,他会越来越不择手段。   拖着司长一路走到殿中的黑衣卫行礼退下,新帝这才睁开双眼,身体前倾,开口时却没有像司长所料定的那样继续逼问,而是有些疲惫地说:“我那个兄弟,真令人羡慕。”   司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几天来他的身体被损毁了几百次,仙元也受损严重,承受了各种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却执意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现在也不例外。   “老头子拼上被封印的代价,也要护送他离开。你为了保守他的秘密,更是不惜一切。”新帝笑了一声,“所有人都在帮他。就连我的手下,我的子民,都在帮他藏匿,防不胜防,罚不胜罚……别以为我听不到他们背地里都在说些什么。”   他停了下来,看了看司长的反应,却似乎没有指望会得到回答,而是继续说:“不过,对他的审判很快就要开始了。从罪名到证人,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会被取消继承权,而我才是唯一合法的继承者。他们会看到的,他们会知道谁真正掌握着力量,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侍卫长,把恩怨司执行部下属片区长八卦仙人带上来。”   听到那个名字时,司长猛地抬头,紧紧皱眉。新帝似乎十分满意于他的反应,再次眯起双眼,靠回了椅背,“无论有多少该死的叛徒在帮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旋即被押上殿来的人的确就是八卦仙人。司长与他目光相接,收到了对方一个“安心”的信号。   “兄弟,好久不见。”新帝说,“欢迎回家。”   “你这个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欢迎。”八卦仙人苦笑一声,“至少得把我手上的链子给解了吧。”   新帝再次睁开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伴生玉在哪里?你一定知道。”   “哦,那玩意儿呀。我去了趟地府,找十殿阎罗弄了点毒药来,把它给销毁了。”八卦仙人耸了耸肩,气定神闲地说。   新帝皱起眉头,但仍然镇定,“你在撒谎。你我二人一体同心,如果伴生玉受损,你也会元气大伤。”   “对呀,你不觉得我现在元气大伤吗?”八卦仙人打了个哈欠,坐到了地上,伸了个懒腰,“困死了,我要睡一会儿。真是元气大伤啊……”   新帝陡然站了起来,扶着宝座喘息着,“你在撒谎!别以为我感觉不到,你的气息根本没有减弱,你根本没有——”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平复呼吸,重新坐回了宝座,恢复常色,“这又是你的小把戏吧,我的兄弟。”   “对对对,我的小把戏。”八卦仙人又打了个哈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   他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继而双手握住脖颈,蜷缩着,喉咙中发出被扼住时的声音。宝座上,新帝露出残忍的笑容,右手握成拳,不断收紧。   “我的兄弟一向油嘴滑舌,从他嘴里从来都讨不到真相。但你不一样,我认为我可以相信你。”他看向跪坐在一旁的司长,“你愿意替他说出来吗?”   司长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地面,双手颤抖。   “我知道——”新帝稍稍将右手松开一些,又陡然收紧,“你很看重他,比对自己还要看重。而且,你是个知道轻重的聪明人。”   他将手攥到最紧,弯曲的指节在掌心用力碾着,“得不到伴生玉,我会形神俱灭,这点没错。但是在这之前,我就有办法,让我的兄弟先走一步。”   八卦仙人痛苦地痉挛着,用几乎难以控制的手指抓住司长的手腕,艰难地说:“死装逼,别告诉他……别……”   司长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吐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音节——“我说。” ☆、最终功亏一篑   王宅。   酒过三巡,席间爆发出王少特有的爽朗大笑声,“所以说,那个猴腮雷最后还是没在春晚上出现?叶良辰这么快就过气儿了?按你们的说法,我离开到现在才过了几个月,结果这么快一下子就变成山顶洞人了。”   毕夏说:“那可不是,话说回来哥们儿,你不是说你在那个什么‘炮灰反派逆袭系统’已经成了完成二十个世界的资深玩家了吗,才用了几个月的时间?”   “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太一样嘛。”王少说,“不然我凑齐完成度的时候,原来世界的身体都要成化石了。”   两人相谈甚欢,韩非明一个字也插不上话,只得郁闷地小口抿着酒。据毕夏所说,这位王少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是个穿越者,而且还是经验丰富的那种。两人不便暴露身份,于是佯称是“双穿”的新玩家。这位王少倒是一改刚刚的痞子气,非常热情地邀请他们回府用晚宴。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固然可以理解,但是韩非明仍觉得有所不妥,无奈王少坚持,毕夏也没有反对,于是还是来了。   尽管八卦仙人警告他们不要与其他穿越者起冲突,但是稍作接触应该无碍。   王少摸了摸下巴,看向韩非明,“不过,你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啊,系统居然给你安排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子当搭档。喂,你们有没有……”   毕夏干咳一声,伸手挥了挥,挡住他的视线,“喂,别乱看。”   “怎么,她还真是你老婆不成?”王少露出暧昧的神色,“也对,日久生情嘛。欸,你们这是第几个世界了?”   毕夏如实答道:“还是第一个。”   “第一个?知道你们是新手,但没想到这么新啊。你们还没出新手保护期呢,怎么没有穿越司的仙人跟着呢?”王少皱起眉头。   “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毕夏一下子慌了神,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不知道,就最开始的时候有个仙人来把系统交给我们,然后就再没有消息了。”   王少疑虑犹存地看了他几眼,但似乎不太打算纠结这个问题,于是用一句牢骚来结束这个话题,“现在的穿越司,真是越来越不负责任了。——哦对了,你们这是什么系统?路人甲逆袭系统吗?”   毕夏打了个哈哈,“差不多吧,是新出的,还没有推广,我们俩就是小白鼠来着。”   “下一个世界你们打算去哪儿?还是说,你们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王少问道,“我这个系统就比较低级,要攒够一定完成度才有自主选择权。你们这个既然是新出的,说不定一开始就有这个功能。”   “自主选择权?”毕夏皱了皱眉头,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好像是有的。”   韩非明听到这儿,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打断他们的谈话说:“自主选择,意思是我们可以选择下一个世界的时代吗?”   “就是这个意思。”王少笑着看向他,“小娘子,你打算去哪儿呀?”   “嘿!”毕夏伸手挡住他,“能不能别这么色眯眯地看别人老婆。”   韩非明说:“韩朝。”   王少皱起眉头,“战国?”   “不……”韩非明话出口后有些后悔,但仍忍不住说,“似乎是一个时间分叉的朝代。这种也能去吗?”   “可以呀。”王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哦对,韩朝,代替明朝的那个。还没有自主权的时候,我去过一次。”   “当真?”韩非明握紧拳头,“我们该如何操作?”   虽说韩明一生徒劳,结局更是讽刺,似乎没有什么好怀念的。但家乡毕竟是家乡,既然有这个机会,很难忍住这种冲动。毕夏与他对视了一眼,看起来有些不安。   “如果你们有自主权的话,到时候系统会教你怎么做的。”王少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韩朝的?”   韩非明知道自己透露得太多,引起了怀疑,于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给我们系统的那位仙人在介绍各个世界时提了几句,我对历史稳定性的问题很感兴趣,所以想看一看,代替了明朝的这个韩朝究竟和明朝有哪些相似之处。比如说,韩朝是否还设有丞相,皇权和相权之间的斗争关系和明朝是否如出一辙,税法、商业重镇、商品流通、农业发展这些经济要素之间会不会有相似之处……由此就可以得出许多有趣的推论。”   王少听到一半就撑着额头打起了酒嗝,接着苦笑着对毕夏说:“哥们儿,真没看出来,你家小娘子还是个高知呢,这一套一套听得我一愣一愣,都快犯历史课综合征了。”   “对吧。”毕夏故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整天叫我也好好学学这些呢。还羡慕我吗哥们儿?”   “不敢,不敢了。”王少哈哈大笑,接着端起酒杯,“喝!今晚不醉不休!”   韩非明瞪了毕夏一眼,后者乖乖放下手中跃跃欲试的酒杯,开口对王少说:“不行啊,老婆不让我喝酒。要不咱们改天吧。”   “改天?”王少说,“得了吧,改天你们都不知道为了任务奔波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不这样,晚上你们留下住吧,等明天咱们再喝一通?”   毕夏知道韩非明肯定不愿意这样,于是又推脱了一番。但王少实在坚持,说不留下就要把他们全灌醉。毕夏用余光看了看韩非明逐渐皱紧的眉头,刚打算更加强硬地拒绝,就被他打断。   韩非明说:“如此也好。那我们就叨扰了。”   等王府下人将他们带入客房离开之后,毕夏紧张地看向韩非明,“老师,那个王少是不是起疑了呀?我很担心,万一他……”   他把剩余的话咽下了肚子,原因是韩非明的表情已经胜过了一切回答。   “你现在,在那个系统中搜索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在强制停留期间提前离开。”他说着,依照毕夏交给他的程序操作一番。未几,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柄剑。   毕夏也有样学样,将八卦仙人所说的只能用于最后手段的宝剑取了出来,接着在系统中一阵检索,片刻皱着眉头睁开双眼,“不行,我们的权限不够,用不了那样的道具。老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韩非明并不意外,思忖半晌后,平静地说:“别着急。你再找找,看看能不能强制退出。”   “能是能,这个八卦仙人指给我看过。”毕夏有些疑惑地说,“可是,老师,回到原来的世界,不是更加束手就擒吗?”   韩非明说:“有办法就好,教给我。剩下的事你不用管。”   毕夏依言将使用方法教给他,还没来得及做总结,客房的门便被冲开,王少站在门口,他身后的一列黑衣人鱼贯而入,将两人包围。   “托这位高知小娘子的福,我总算确认了你们的身份。两位可能不知道,这位小娘子现在可是通缉榜首,价值足足三千完成度呢。”王少又发出了似乎在与老友相谈甚欢的爽朗笑声,“永远都不要相信一个资深玩家,哥们儿。”   韩非明后退一步,握紧剑柄。毕夏与他后背相靠,同样举起剑来,低声说:“老师,你发口令,我们一起强制退出。”   “三,二……”韩非明念道,“一。”   话音刚落,毕夏便陡然消失在原地。而韩非明举起剑来,对准了王少。   他挂上讥诮的哂笑,“小娘子,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你以为你打得过陛下的黑衣卫吗?”   韩非明调转剑锋,微笑,“不。”   ·   审判即将开始。新帝坐在他的宝座上,看着法官和陪审人员一个个出现在席上。被告席上,八卦仙人失去了往日的得意神采,颓唐地低着头,紧张得绞着双手。   如果他一直都保持这种样子,说不定就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新帝挑起嘴角,做了个手势。黑衣卫出现在他身侧,“陛下。”   “可以拿上来了。”他说。   伴生玉被承装在刻有精巧咒文的方盒中被呈了上来。他的手指轻触开关,盒盖翻开。随即,温润而精纯的力量从他的指尖流入。   伴生玉就在天池中,恩怨司的司长潜入天后宫时,只是用特殊的手段将其隐匿起来了而已。司长说出来的时候,他着实惊讶了一番。本来这样的手段不难破解,只是他没有想到在宝物失窃的原地寻找。   世代的天帝氏族的子女都有各此玉傍身,唯独他们兄弟二人共享一块。他特地选在这个时机吸收力量,就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有资格拥有这个位置是他,而非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罪人。   他想了想,问:“韩非明……那个证人,他怎么样了?”   侍卫长回答道:“根据外派队长的报告,已经找到了他的位置,正在出动进行逮捕。现在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很好,审判可以开始了。”他心情不错,虚弱了多天,这种力量逐渐充盈的感觉令人心安。   冗长的程序并没有削弱他的好心情。其实,如果他想的话,完全可以免去这些毫无效率的环节,甚至直接下命令将他的兄弟处死。但这样的话,就没有任何效果了。   他要把自己这位兄弟从英雄变成罪人,通过完全合法的方式。没有人能挑出这些完美的法律程序的瑕疵。他将会通过合法的方式成为天界的统治者。   为了这样的目的,总得付出一些代价。比如这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无聊环节。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必须甘心忍受无聊。片刻后,黑衣卫的长官将恩怨司的司长带到了他身旁。   新帝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司长紧紧抿着唇,脸上还是一贯的冷淡表情,似乎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过来。”新帝招手,“坐在我身边。”   司长僵硬地照做。新帝搂住他的肩膀,手顺着他的下唇一路摸到锁骨,接着看向被告席。   如他所料,八卦仙人恶狠狠地瞪着他,十指死死地搅在一起。   他很生气,却无可奈何。新帝觉察到这一点,心情变得更好了。   恩怨司的司长就算是在天界也算是个美人,虽然不是女体,但也不妨碍他收入后宫。尤其是,想想八卦仙人到时候的表情,就觉得事情格外有趣。   “朕还没看你笑过呢。”他附在司长的耳边,轻声说,“你笑起来应该更好看。”   司长的嘴唇抿得更紧,却半分没有准备露出笑容的意思。   “不理朕,嗯?”新帝捏在他肩头的手指逐渐收紧,将一股暗劲注入,“前几天的苦头还没吃够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当着他的面……”   司长咬了咬牙,接着勉强勾了勾嘴角。   “这就对了。”新帝拍了拍他的脸,“现在好好抓紧机会,等到不久之后,你就只能对朕一个人笑了。”   司长显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身体顿时绷得更紧。   新帝微笑,最后又拍了拍他的脸,总算收回手来,暂时放过了他,专心消化伴生玉柔和的力量。   证人出席后,就是宣判环节了。那时他也将完全把伴生玉吸收完毕。介时他将成为真正的统治者。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将所有人都控制在手掌心……   侍卫长在他身侧跪倒,“陛下,搜捕队长前来复命。”   他挥了挥手,“来的正好。直接把韩非明带去证人席吧。”   侍卫长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从命,而是犹豫了一番后说:“他说,韩非明……”   新帝瞟向他,皱起眉头,“把队长叫来,让他自己跟我说。”   搜捕队长很快赶来,行礼道:“陛下,臣前来请罪。”   新帝压制着愠怒说:“韩非明呢?”   队长低头道:“启禀陛下,韩非明在被捕之前自杀身亡。”   新帝冷笑一声,“那不是正好,直接把他的魂魄带来。”   队长又犹豫了片刻,而后说:“证人韩非明是在绑定穿越司系统的状态下自杀的,我们无法捕获他的魂魄。”   新帝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意思?”   “在绑定系统的状态下身亡,魂魄会被穿越司的负责仙人带司中处理,但因为韩非明的系统是盗来的,没有配给仙人,而且自杀是重罪,要下地狱,所以他直接被地府带走了。”   “废物!”此时新帝的怒火才爆发出来,伴生玉的色泽一黯,接着成倍地明亮起来,精纯的力量汹涌地涌进他的身体。   一场精心策划的审判,证人缺席!这会成为最大的笑柄。韩非明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出庭作证,这会被那些人怎样编排?   开始失控了。这本应全在他的掌控中的。本应全在他的掌控中的!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潜入也好,武力强攻也好,现在,去把韩非明给我带回来!”伴生玉的光芒被他催得更亮,蜂拥而出的力量更加澎湃。必须尽快掌握力量,必须尽快掌握……   侍卫长的神色忽然有些惊恐,“陛下,你的手——”   手?手怎么了?   新帝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却只见满目的血红。咒文密密麻麻,从指间一路蔓延到手腕,带来炙热的痛觉。炙热感飞快地扩散,像离弦之箭般汇聚到心口。   他失声尖叫。   司长站了起来,带着嫌弃的神色向后退了几步,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个混蛋!他没有说实话……他做的手脚不只是让伴生玉隐匿……   痛楚还在不断加剧,新帝瘫倒回宝座上,艰难地转头,看向被告席。八卦仙人也并不惊讶,反而冷静地起立,对慌张的人群说着什么……人群平静下来……策划好了的……掌控一切的人是他……   隐约看到八卦仙人手上的镣铐被解除了。他在被囚禁期间辛苦经营才攒下的忠实手下纷纷在他的兄弟面前跪倒。咒文蔓延到了全身上下,还在不断加深,仿佛有烈火在他身体中燃烧,让他从骨头到皮肉化为灰烬。   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似乎有一个人影从远方向他走来。   他喃喃道:“父亲……”    ☆、并肩走向结局   等到八卦仙人清醒过来时,天界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篡位的伪帝被打散仙元贬下凡间。伴生玉被重新投入天池之中,让池水逐渐洗净其中的污秽。被短暂囚禁在留仙山的天帝重新复位掌权,清扫伪帝时期的恐怖阴影。   为了让伪帝自食恶果而在伴生玉中投下的毒咒让八卦仙人同样元气大伤。不过幸好他原本力量充盈,因此在短暂的昏迷和虚弱期后很快恢复过来,继续欢乐地蹦跶。只是养伤禁足实在憋屈,在这期间他仅有的娱乐就只是调戏死装逼、调戏死装逼和调戏死装逼。   ……直到某天,他在对死装逼进行强势壁咚的时候,对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双修吧。”   喂,这是哪里乱入的概念!修真文看多了吧死装逼!   然而,八卦仙人发现,自己可耻地起了某种本来应该更加可控的反应。   然后,回想起八百年来的种种,再想想死装逼为自己做出的牺牲,死装逼被老哥搂在怀里时自己万份不爽的反应……千头万绪之下,他们就——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密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密……   唉,造孽啊造孽。   这样欢乐而甜蜜的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八卦仙人忽然问起:“喂,死装逼,你说当时我老哥怎么就忽然失控,开始玩儿命吸收伴生玉呢?本来按照我的计划,他还没那么快死才对啊,难道是天助我也吗?”   恩怨司司长的面色有些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不让我告诉你。”   “嗯?”八卦仙人本是无心一问,看他的反应不对,顿时被吸引了注意,“怎么回事?什么不让你告诉我?”   司长抿了抿唇,又过了许久后才再度开口,“那时,不是本来要让证人出席吗?”   “嗯对呀,但是他不是没抓到明明吗?”   “抓到了。”司长挣扎了一番,接着说,“但是……没能带来。”   八卦仙人皱眉,“怎么?难道明明攻力max把敌人打退了?这不符合人设。”   “不是,韩非明用了一种更加干脆,也更保险的办法。”司长说,“在被抓到之前,他自杀了。”   八卦仙人脸色刷白,“他……他怎么了?”   司长稍叹口气,“所以陛下才三申五令,不许我告诉你。”   “你再说一遍,他怎么了?”八卦仙人从床上弹起来,双手紧攥成拳,“这怎么可能呢?我的任务对象死了,作为片区长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没死的……我查查……”   “他死在穿越空间中,对恩怨司来说毫无前例,你查不到的。”   八卦仙人无功而返,接着烦躁地揪着头发,“那他的魂魄呢?魂魄在哪儿?尸体呢?保存得怎么样?可恶,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自杀是重罪,尤其还是在特许的阳寿期间。他的魂魄现在在地狱。”司长说,“至于尸身……在乱局平息之后,我请穿越司的司长帮我把他的尸身取了出来,现在保管得很妥善。”   “尸身还在那就好……”八卦仙人松了口气,却仍然焦虑,“你应该再早告诉我一点的,他是为我而死的,我得去把他救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陛下他不想让你去。”司长直视着他说,“我也不想。”   “该死的,为什么你不想?就因为我跟韩非明关系好吗?”   八卦仙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立刻放软了声音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是……”   “没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此刻司长看起来却有些难过,“我不想让你去,是因为不想让你违抗父命,违抗天命。韩非明为你而死,这点我也知道,我很感激他。之所以联系穿越司司长,请她帮我这个忙,就是因为这个。”   “我也不想违抗天命,但还能怎么办?”八卦仙人抓住他的肩膀,“再帮我个忙,我要出去。”   “你不用去的。”   八卦仙人烦躁地说:“我必须得去,你根本不明白!”   “你不用去的。”司长重复道,“因为我已经安排好了。”   八卦仙人闻言一愣,“嗯?你是说……你刚刚不是还说不要违抗天命什么的吗?”   司长笑了笑,脸上的酒窝难得地显露出来,让他本来俊秀的脸庞显露出几分可爱,“我是说,我不想让‘你’违抗天命。”   ·   毕夏身着黑西服和白西服的两个男人带进阎王办公室时,心里仍然忐忑,但迈起的步子却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坚定。   当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家里时,顿时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蠢。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位自称恩怨司司长的幻影出现,告诉他老师还有活下来的希望,他真的很难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自称恩怨司司长的人告诉他,他的魂魄会被带到地府,见到地府长官十殿阎罗。而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无论希望有多渺茫,这毕竟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抓住。哪怕明知道不可能,也要去试试看。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个短发的少女,她正埋头在一堆文件后,笔走龙蛇地签着名,注意到毕夏以后抬了下头,露出甜美的笑容,“你就是毕夏吧,恩怨司司长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了。”   “没错。”毕夏环顾四周,试图找出十个类似阎王的形象。但是尽管办公室门口的确挂着“十殿阎罗”的牌子,但整个宽大的房间中却只有一张办公桌,“请问您……您是十殿阎罗中的哪一位?”   小姑娘在手指间灵活地耍弄着转笔的花样,“我就是十殿阎罗呀。”   毕夏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努力不让惊讶显露在脸上。或许对方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不过小姑娘看起来却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知道,在你们凡人的传说中,十殿阎罗是十个人对吧。其实原本是这样的,不过近年来流行简政放权精简机构嘛,我们就把剩下九个阎罗给裁撤了。其实这样对你有好处。要是让是个老头子开会来决定到底给不给你这个特权,恐怕你八百辈子也救不回你家老师了。”   “你是说……”毕夏心头燃起希望,“你愿意给我机会?”   “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阎罗将在自己指关节上旋转的笔抓住,拍在桌面上,接着一蹬地面,让扶手椅滑到了毕夏身边,“自杀是大罪过,更何况韩非明还是在恩怨司手上自杀的。以前这种先例确实是有的,极少数人因为走不出恩怨而在天赠的阳寿期间自杀,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送到了枉死地狱,永世不得为人。”   毕夏紧张地问:“地狱?会有那些酷刑的吧?老师他有没有……”   阎罗轻笑了几声打断他,“放心好了,十八层地狱那些酷刑都是前现代的事了,我们地府现在流行鬼权,就算是恶鬼也有鬼权的嘛,地狱的待遇比从前好了很多。不过,你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恐怕你家老师真要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中度过九十京五千九百六十九兆六千六百四十亿年然后转世到畜生道了哦。”   那一长串数字听得人心惊胆战,毕夏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一下又紧张起来。“那我需要怎么做?我可以替代他吗?”   “有这样的想法很伟大,不过本阎罗王是个鬼道主义者,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对相爱的鬼永世不得见面啊,如果有哪个作者敢这么写,死后会被我扔下无间地狱的。”阎罗王说着说着,忽然严肃起来,声音也低沉了不少,“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   毕夏咬咬牙,坚定地说:“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好。”阎罗王打了个响指,墙壁上出现了类似投影的画面。图像显示的是一条火红色的小道,仔细一看,会发现那时由被稍红的碎石子铺设而成的。图像不断变化,小路也跟着不断蜿蜒向下,路过各种监狱型的建筑后,停在了写着“十四”的一间前。镜头推进,穿过外墙,直到内部。终于,在铁栅栏后的石室内,一个人影清晰了起来。   毕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韩非明蓬头垢面,缩在墙角,随着呼气而吐出白气,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脖颈上的伤口相当狰狞。   毕夏几乎贴在了墙上,手指在他脸上抚摸着,却只能摸到墙壁冰冷的触感。   差一点,差一点就永远也看不到了。   “我可以……我可以跟他说话吗?”   阎罗王耸肩,“等你见到再说。”   “我要怎么去见他?”   画面极速后撤,瞬息之间又回到了那条被烧红的小道。阎罗王托着腮帮子看着他说:“走着去。”   通往各层地狱的小道对地府的工作人员或者鬼魂来说,只是普通的通道而已。但对于毕夏这样的生魂,则成了莫大的酷刑。他必须赤着脚走到枉死地狱,再将韩非明一路背出鬼门关,这才能顺利还阳。   “之前试图这么做的人全都无功而返,被扔回人界去了。”在他离开之前,阎罗王如是说,“我希望你不是这样的懦夫。”   他绝不会的。   站在烧红的碎石子小道前,炙热感扑面而来。毕夏迈开了第一步。   这条路,他会一直走下去。   ·   在寂静和黑暗中,韩非明完全无从感知时间的流逝。或许阴间的时间也确实与人界不同。他只是恍惚地觉得,自从被带入这个阴冷的地方,似乎已经过了漫长而久远的时间。   几十年?几百年?人间现在想必已经沧海桑田,改朝换代,他所爱的人都已作古,他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那个年代,也早已化为尘埃……   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也并没有后悔,只是感到孤独。   绝对的孤独中,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回忆。   但令他自己也万分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将心思过多地放在作为韩明的一生上,顶多不过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而作为韩非明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时时值得留恋。八卦仙人的唠唠叨叨、画着白胡子老爷爷的垃圾食品、他到最后也没学会怎么用的手机通讯软件……就连制作粗糙的古装剧都显得格外令人怀念。   而他最牵挂的,莫过于阿夏了。   离开他之后,阿夏还会每天晨跑、好好读书、练习书法和画技吗?会不会就此颓废下来,整天虚度光阴呢?   他会找到下一个心头所爱,从此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吗?   他年龄增长,成熟起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还会再长高吗?   韩非明害怕自己会在漫长的时间中忘却一切。但很久以后,他发现,这样的担心或许太过不切实际。他就算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不会丢掉这些记忆。   因为,名字只是一个代称。而这些……却是他的一切。   或许,他可以凭借这些记忆,熬过漫长的时间。   虽然孤独,但却并不绝望。   “老师。”阿夏曾经这么问他,“如果爸妈答应了我们的事,罗家这边的纷争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那时的韩非明轻笑着说,“你有吗?”   “有啊。”他兴奋地描述着,“我要在景色很美的山里建一套古香古色的大别墅,和你一起住进去,可以每天爬山摘野菜、每天安安静静地读书,还可以随时去写生。”   “那我呢?”   “老师可以开一家书院呀。”   “书院?”   “对,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书院呢,假期的时候会有很多小孩来。现在不少家长都希望自家小孩子把假期好好地利用起来,在环境好的地方好好学一学传统文化……那样的话,我就是他们的大师兄了。”   “切,你只是想过把师兄瘾吧。”   “才不是,我可是认真考虑过的。再没有比这个更适合老师的归宿啦。”   阿夏说的一点也没错。归隐山林,教书育人,这是他两世的梦想。若是真能有这样的归宿,虽苦茶粗饭、荆薪白石,亦堪称乐事。   可惜……   “老师?老师?”   韩非明已经,恍惚之间以为是自己的幻念,但那声音却格外真实而清晰。   “老师?老师……”   伴随着脚步声,声音由远至近。韩非明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夏?”   “老师!”声音透露着惊喜,脚步声变得急促。黑暗之中,一点昏黄的烛光渐近。   韩非明摩挲着向前爬着,握住了冰冷的铁栅栏。随即,栅栏仿佛在沸水中的冰块般迅速消融。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老师。”毕夏紧紧搂着他,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与哽咽,微笑着说,“爸妈都快到了,咱们得赶紧回家,我还有个菜没炒完呢。”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孔不甚明晰。韩非明伸出手去,顺着他的脸庞轻轻抚摸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轮廓让此前漫长的黑暗变成了短暂的插曲。他看到了两人的归宿。   一双背影相互扶持,走在山间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不远处的茅草屋中,书声琅琅。   “……嗯,回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把这个坑给填上QAQ 简直是大写的黑历史…… 感谢天使们的不喷之恩QAQ 么么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